十年前的研究成果令人震惊。主流经济学家长期以来一直主张自由贸易总体上是一件好事,尽管可能存在赢家与输家,但通常会带来更低的价格和普遍的繁荣。然后,在2013年,一组三位学术研究者展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自2000年代初以来与中国的贸易增加及随之而来的廉价进口对许多美国社区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灾难,摧毁了他们的制造业命脉。
2016年,他们称之为“中国冲击”的研究结果令人痛心:到2011年,美国损失了100万个制造业工作岗位和240万个总就业岗位。更糟糕的是,这些损失主要集中在那些被称为“受贸易影响”城市的地方,例如北卡罗来纳州的家具制造商。
如果这一切在回顾中看起来显而易见,那只是因为大卫·奥托(David Autor)及其同事的研究已经成为当今一个广为接受的、尽管往往被扭曲的政治叙事:“中国摧毁了我们所有的制造业岗位!”尽管研究的细微差别经常被忽视,但这些结果帮助解释了至少一些当今政治动荡的原因。这反映在日益高涨的美国保护主义呼声、特朗普总统对进口商品的广泛关税,以及对失去的国内制造光辉岁月的怀旧情绪中。
奥托对中国冲击的最终影响仍在困扰着全国。但他现在对一个他认为更紧迫的问题感到担忧——有些人称之为中国冲击2.0。美国,他警告说,正面临在汽车、飞机及人工智能、量子计算和核聚变等先进技术制造领域失去下一场伟大的竞争的危险。
最近,我问奥托关于中国冲击持久影响及其对当今制造业挑战的启示。
受影响地区的情况如何?
我有一篇关于2000年至2019年20年数据的最近论文。我们试图问两个相关问题。一是,如果你看那些受影响最严重的地方,它们如何调整?二是如果你看看那些受影响最严重的人,他们如何调整?这两个问题如何相互关联?
结果发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截然不同。如果你看那些受影响最严重的地方,它们已经发生了实质性转变。一旦制造业开始下降,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在2010年之后,这些受到贸易影响的地方的就业市场经历了某种程度的就业复苏,因此自2010年以来,受贸易影响的地方的就业增长速度快于未受影响地方的就业增长速度,因为许多人涌入这些地区。
然而,这些工作大多集中在低薪行业,包括K-12教育、非贸易性健康服务、仓储和物流、酒店以及休闲领域,因此这些都是低薪、非制造的工作。这些工作多由不同的群体人群完成,包括女性、本土的西班牙裔、外籍成年人以及许多年轻人。
虽然就业增长显著,但是这些地方真的富裕了吗?
它们的工资结构较低:高薪工作减少,低薪工作增加。所以,如果你的繁荣定义是迅速上涨的收入,那就不算繁荣。但是,确实有很多就业增长。这些地区并不是幽灵城镇。但如果你看那些主要集中在制造业中的人群——主要是白人、非大学学历的本土男性——他们并没有真正分享这种复兴的成果。
一个巨大惊讶是,大家都认为人们会选择搬走。然而,事实上我们发现情况正好相反。最受影响地区的人们变得不太可能离开。他们的流动性下降。人们的假设是,他们会搬迁寻找更好的机会。而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那么,制造业岗位的总数发生了什么?
没有反弹。一旦失去,就会继续流失。如果未来有新制造业的增长,也不会在那些失去的领域。那些基本上是劳动密集型的工作,即我们不会再得到的低科技行业。你知道的,家具及其组装、鞋类、建筑材料。这些岗位美国不会永远保留,一旦失去,几乎不可能再回头。
我知道你对此有过写作,但将您所描述的动态——白人男性制造业岗位的减少与新工作机会流向移民之间的联系——与今天的政治动荡之间并不难形成联系。
我们有一篇名为《引入政治极化?》的论文。
在今天的政治动荡中,你认为这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因素?
我不想说这是唯一的因素。中国贸易冲击是一个催化剂,但同时还有许多其他事情正在发生。将其视为单一原因是非常过于简单化的。
但是大多数人并不再从事制造业。您谈到的这些影响,包括政治动荡,与实际失去的工作数量并不成比例吗?
这些工作在那些以制造业为支柱的地方至关重要。制造业分布非常不均。它不像杂货店和医院那样在每个县都有。中国贸易冲击对这些地方的影响就像是在市中心投下了一枚经济炸弹。如果中国贸易冲击造成了几百万个工作岗位的损失,而这些岗位都在杂货店、零售、加油站、酒店和卡车运输等领域时,您不会太注意到。我们在过去几十年中失去了许多文书工作者,但没有人在谈论文书冲击。为什么?因为文书工资分布广泛。如果他们减少了,并不会抹去一个地方的整体基础。
所以这超出了工作岗位的损失,这些地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
也许。但工作岗位的损失也是一个因素。制造业为非大学学历的工人,尤其是非大学学历的男性提供了相对较高的薪资。这是生活方式的一个支柱。
而且我们仍在看到伤害。
是的,绝对是。这已经20年了。惊人的是,受影响最严重的人群——而不是地方,而是个人。在过去的20年中,他们的停滞不前仍在持续。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仍在感受到痛苦和政治影响。
显然,这已深入国民的心理。即使这并不完全真实,每个人现在都相信这曾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他们纷纷对此作出反应。这持续推动政策、政治怨愤,甚至可能与其经济重要性不成比例。它无疑已经成为一种神话。
你现在最担心什么?
我们正处于与中国的一个完全不同的竞争中,这次竞争重要得多。现在我们谈论的不是家具和袜子,而是半导体、无人机、航空、汽车、电动汽车、核聚变、量子、人工智能、机器人等领域。这些是美国仍具竞争力的领域,但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中国在高科技、低成本和快速创新制造方面的能力是难以置信的。特朗普政府基本上是在进行20年前的战争。那些工作岗位的流失对这些地方造成了严重影响,但没有对整个美国经济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如果我们失去波音、通用汽车、苹果和英特尔——这是完全可能的——那将会对经济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我认为有些人称之为中国冲击2.0。
是的,这一冲击已在进行中。
当我们考虑先进制造业及其重要性时,它不再仅仅是关于工作的数量,是吗?更重要的是创造下一代技术。
它确实会创造良好的工作,但它的核心是经济领导力。这关系到创新、政治领导力,甚至是如何为世界其他地方的运作设定标准。
我们是否应该接受制造业作为重要就业来源的过去,并继续前进?
不,我们仍有1200万个就业岗位。我们不应幻想我们会回到1800万个多少个制造业岗位——1999年我们有1770万个制造业岗位。我们应该担忧的是,我们最终会降至600万个,未来十年里失去50%的可能性相当大。这一点是完全可能的,而特朗普政府正推动这一损失加剧。
我们有一个超过1.6亿人的劳动市场,因此8%的就业比例并非零。因此,我们不应认为这个问题过于微不足道。它涉及很多人,很多工作。但更重要的是,它涉及到许多帮助这个国家领先的因素。这里发生了许多创新,许多其他国家现在正在创新的领域最初都在这里展开。
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美国往往在某些领域创新,随后失去这些领域,转而关注下一个领域。但此时,我们并不清楚我们是否还能在很多领域处于前沿。
因此,我们希望复兴制造业,但应该是合适的制造业——先进制造业?
特朗普想要在美国组装iPhone的想法是疯狂的。没有人愿意做那种工作。那是种枯燥、乏味的工作,薪酬非常低。如果我们真的在这里生产,iPhone的价格将上升20%或更多。苹果也可能决定支付25%的关税,而不是在这里制造。如果富士康开始在美国组装iPhone,人们不会冲着那份工作排长队。
但同时,制造业仍需要新的人才参与。
但不是那种制造业。不那种枯燥乏味、让人眼睛疲乏的组装工作。
我们需要高新技术人才来从事制造工作。制造业是一项技术活。我们需要更好地制作飞机。这需要大量专业知识。iPhone的组装并不需要。
为了应对中国冲击2.0,你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我会选择重要的行业,并加大投资。我并不认为关税永远不合理,或工业政策永远不合理。我只是认为保护手机组装并不是明智的工业政策。我们真正需要改善制造半导体的能力。我认为那很重要。我们需要在汽车行业保持竞争力——这很重要。我们需要改善航空与无人机制造。这很重要。我们需要在核聚变方面进行投资。这很重要。我们需要大规模采用机器人并在该领域取得进展。这很重要。我可以列出15个我认为公共资金正当的领域,我愿意容忍对这些领域的保护。
中国冲击及2000年代全球贸易开放的持久教训是什么?
我们开放的太快。我们并没有为人们提供足够的支持,且假装这一切未曾发生。
当我们在2011年开始中国冲击研究时,我们确实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正如任何人一样,我们也感到惊讶。但这个研究改变了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我认为这是具有建设性的——不是因为它导致大家做出正确的决策,而是至少使人们开始问对的问题。
中国冲击2.0的发现告诉我们了什么?
我认为美国对这一挑战的应对不佳。问题比上一次的更严重。实际上,我们知道威胁是什么。然而,似乎并没有采取建设性的应对方式。虽然我们现在知道应该多么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但似乎没有产生严肃的政策响应。我们正在产生很多政策响应——只是这些响应并不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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