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阿斯特的新片《埃丁顿》:在混沌中探索美国的心理

在新墨西哥州的小镇埃丁顿,一张带有发音错误的政治标语贴纸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这张贴纸上写着:“你被操控了!”宣传的候选人是乔·克罗斯(乔基因·菲尼克斯饰),他是当地的警长,如今在2020年夏季想要竞选市长。虽然他的团队在语法上不够严格甚至疏忽,但这并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乔作为警长的身份并不负责纠正语法错误。更重要的是,这种拼写错误或许能够吸引那些不喜欢被纠正的选民。

这张标语实际上也可以视作导演艾瑞·阿斯特电影创作的使命宣言。操控和占有是他的主要主题。现年39岁的阿斯特,获得了马丁·斯科塞斯的赞誉,被誉为视听大师,他专注于阴谋、信任游戏以及隐藏在眼前的秘密社团。他的主角往往是迷失的行者,而他常用的高潮则是一个(非常)粗暴的觉醒。这种模式在2023年的电影《我,贝奥》被进一步延展,影片中,名为贝奥的主角同样由菲尼克斯扮演,成为了被动性审判的代表,借此反映出对操控的敏感。

尽管该片在商业上未能取得预期的成功,阿斯特却依然拥有充分的自由,继续自信地在他的电影中发挥出 paranoic 风格。他在每一个新项目中都在不断完善自己的形式控制,同时在引人注目的视觉镜头方面加倍努力——这些镜头对于某些怀疑论者而言,充满了不必要的暴力。例如,《仲夏夜》的悬崖跳水瑞典老人,就如同杰克逊·波洛克与威尔·E·考迪的艺术碰撞。

阿斯特对邪教的兴趣显而易见;不过,他更关心的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还是炫目的展示机会呢?无论是他故事中的反英雄与反派,还是他自身的展示,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在埃丁顿并没有真正的恶魔力量存在,但阿斯特的新作《埃丁顿》在影迷心中引起了诸多讨论,其标题甚至可以轻松地和他的处女作《遗传厄运》互换。在夜晚的巡逻中,乔通过手机在YouTube中寻找关于如何成功说服妻子路易斯(艾玛·史通饰)生孩子的教程。而路易斯并不急于成为母亲;她在睡前不让乔触碰她,两人之间的对话和肢体语言暗示着这段已有数年历史的婚姻可能从未真正被圆满。

在这种家庭挫败感的背景下,乔决定进一步拓展他的公共事务职责,争取取代现任市长特德·加西亚(佩德罗·帕斯卡饰),该市长是一位能言善道、财富雄厚且善于运用自利美德标榜的政治家。乔有一种感觉,认为特德利用COVID增强了他对选民的控制,这令作为哮喘患者的乔倍感愤怒。他必须带着口罩工作,真正激励他的则是对其遗产的恐惧。乔似乎更在意的是特德作为一位父亲的形象,也因此对他产生了牵挂和嫉妒。

在这一系列情感对比中,乔和特德之间的互相敌意更显得扑朔迷离,而这种敌意与路易斯及其深陷社交媒体的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交织在一起。此外,还有一群由奥斯汀·巴特勒饰演的魅力十足的宣传者所领导的邪教社区,这些元素为埃丁顿的前期情节增添了更多复杂性。在与之前《遗传厄运》和《仲夏夜》中彻底孤立的叙事方式形成鲜明对比之后,埃丁顿试图进行多维度社会画像的探索,让阿斯特的电影作品展现出新的发展。

影片在剧本方面显得颇具时事感,紧密地围绕特朗普时代的讨论展开,提及口罩强制令、封锁、社交媒体上关于人权的运动、对青少年和儿童的阴暗攻击以及熬夜翻看社交媒体的成瘾行为等。

除了处理COVID的问题以外,乔和特德之间的分歧还体现在对新建设的庞大数据中心的看法上——这个将未来与一个正在苦苦抗争的城镇联系起来的象征气息浓厚的焦点。

最近,阿斯特在一次与Letterboxd的采访中提到:“我们正处于一场竞争中。我们的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空间正在融为一体,这种现象非常令人恐惧。”

技术恐惧在这部影片中充分展现了阿斯特的电影技术能力,他与才华横溢的摄影师达里乌斯·康兹基合作,巧妙地将宽屏画面分成不对称的若干部分,展示了一个被分割成回声室的世界。埃丁顿的每个地方都有屏幕,它们不仅播放新闻更新和浏览算法,还将反射扭曲,从而创造出一种克朗伯格般的现实与数字混合体。乔利用他的iPhone,既作为一个随身摄像机,也作为一个移动的竞选总部;他的车载电脑的默认背景是路易斯的照片,她在他的巡逻过程中像幽灵般默默注视着他。

这种严谨的形式主义,若是与影片核心关切的自我中心主义相结合,产生的效果则让人感到少见的真实。埃丁顿与外部世界的地理距离,使这种体验显得更加鲜活。在一场杂货店的对峙中,乔嘟囔着“这里没有COVID”,在小镇约2500名居民的背景下,他的这种否认切合实际。然而,乔的这种态度也显得极为姿态化,成为一种不容侵犯的心态。此时,他和反对的群体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

在《埃丁顿》中,一场盛大的派对设定与西部电影主题交融。阿斯特在GQ的专访中提到他曾受约翰·福特1946年经典电影《我的亲爱的克莱门庭》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1992年奥斯卡获奖作品《不可饶恕》的影响。这两部电影之间所展现的二元性——一部是颂扬团结与荣耀的抒情之作,而另一部是对高尚的枪手的残酷修正——证实了他的宏大野心。

而日本导演约翰·塞尔斯的1996年悬疑电影《孤星》则突显了一位小镇警长游走在不同选民之间的局面。尽管阿斯特在各个层面上有意呈现出一种美学混沌,但他的风格却又在许多方面与塞尔斯形成了明显对比。此外,阿斯特对社会问题的态度似乎更为尖锐,整个叙事的氛围在不断变换。

随着乔的竞选活动加剧,他秩序的形象受到毒害,受到24小时循环报道乔治·弗洛伊德抗议活动的影响。接着,与乔的副手(米哈伊尔·沃德饰)产生纠葛的以黑人为主的当地“黑命贵”组织出人意料地展开了一系列模仿抗议活动,结果让乔的副手感到尴尬,因为他是埃丁顿为数不多的非裔居民。这种种现象表明,埃丁顿的所有人似乎都是文化战士,交战的规则也随之变化。愤怒情绪愈发高涨时,谣言恶性传播,迫近真相。

在戛纳电影节上,关于《埃丁顿》的主要批评集中在影片未能选择手法与表达的方向。评论人士声称影片的调调近乎于自鸣得意的“两边主义”,将美式丑陋微观世界淹没在了斯坦-帕克的阴影下,虽然这些指控并非没有道理,但并不完全成立。阿斯特的创造风格可能让人产生他对人物的厌恶,呈现出了一种纵火者燃烧自己稻草人的感觉。在某些段落中,他无疑进入了残忍的剧场,但整体来看,阿斯特在《埃丁顿》中所追求的是比简单的厌世或是潮流追逐更为复杂的东西。

实际上,阿斯特在自己的成长经历和背景中找到了与新墨西哥州的联系,他在《埃丁顿》初稿中构思的内容早在《遗传厄运》之前已然酝酿。这赋予了影片个人化的元素,让其对当地自豪感如何转化成虚妄的民粹主义以及反动霸凌的观察显得真实而深刻。和科恩兄弟相比,阿斯特似乎更关注新墨西哥州,更贴切地反映出文化土壤的独特性。

总的来说,《埃丁顿》能否被视为对社交媒体表现主义和战斗策略的冷酷嘲睨也许还要打一个问号。而在阿斯特对这一现象的处理上,则将便携式海报与激烈的现实展现结合了起来。有时候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表演者的所谓意识形态纯洁志向背后,是更深层的青少年成长心理的掩盖,一种通过阿斯特对遗产议题的探讨与传承的观察,尽管《埃丁顿》并非单纯标签化的心理警示故事,但对于这种异质性的精炼反思为其增加了层次。

阿斯特擅长于展示现实交织、幻与真相交错之间的边界,这种身临其境的感受让乔所经历的精神崩溃显得无比真实,孙华以其近乎情色般的情感空洞化演技,塑造出角色的横向拓展,表现出这一过程的细腻控制力。通过巧妙的安排,影片的后半段虽然显得强烈但并不失去逻辑性,这种模糊的精神体验让人难以忘怀。

或许阿斯特的最终目的是探讨一种更具有存在感的混乱。尽管影片长达145分钟,有时可能会导致叙述元素的扭转错位和过度生拉硬扯,但相对而言,所隐含的迷离感仍然成就了一种对大环境的反思。

《埃丁顿》的最后阶段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转折点,若不细心观察或对阿斯特存在偏见的观众有可能会对影片产生错误的理解。影片不断巧妙地暗示观众,实际上你正被其操控。然而,进一步探讨阿斯特游戏的复杂性,则让人感受到一种质朴难卜的辩证法,揭示出美国家庭故事中永恒的命运悲剧:最终,总是房子胜利。

图片源于:theri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