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源于：https://www.newyorker.com/news/persons-of-interest/a-chinese-memoirists-exile-in-las-vegas-gao-ertai
在拉斯维加斯的西部边缘，远离赌场、游客和购物中心，春山如画地矗立在灼热的山谷中，展现出红色条纹的砂岩。
当天气允许时，八十八岁的高尔泰会走到后院，观察这座山，有时会让他的思绪飘回到另一个沙漠：来自中国甘肃省的荒原，在那里，他被流放了二十年，目睹了毛泽东时代的一些最严重的罪行。
高尔泰对这些事件的描述使他成为中国最受尊敬的散文家之一。
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寻找我的故乡》，这是一系列以简练、哲学的风格写成的自传性散文。
在中国，审查制度使一些特别敏感的内容被删除，但这部作品仍然基本完好，可以购买，或许是因为这些作品冷静而超然，尽管它们忠实地记录了饥荒、酷刑和背叛。
居住在柏林的作家廖亦武告诉我，这本书“可以作为一种历史书”。
但他补充说：“我一次又一次地阅读这本书，是因为它的语言。”
直到最近，高尔泰的读者大多是与他描述的事件有某种个人联系的老年人。然而，近年来，高尔泰的作品开始在中国社交媒体上流传。
一些人认为，他对毛时代的批判与当前中国的状况有相似之处：一位年老领导人的任意统治、对异议的残酷对待，以及鼓励人们相互告密的政府项目。
此外，还有高尔泰的直言不讳：他讨论了自己的弱点，以及当他的折磨者在派系斗争中受到惩罚时，他所感受到的幸灾乐祸。
在一个案例中，他转身对一个欺凌者进行无情的报复。
“在写作中有很多真实性，”小说家海金告诉我， “他对自己诚实。”
在一篇在微信上流传的散文中，高尔泰与其他几人被流放到一个偏僻的小屋里清理土地。他们开始猎捕瞪羚，结果获得了一定数量的食物。
当他们的惩罚期限结束时，他们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是否承认自己吃得很好？
他们应该在劳动，而不是狩猎。一些人立即宣誓保持沉默，并催促其他人也如此。
但是，他们能否信任彼此？通过承诺不说什么，他们是否为告发他人奠定了基础？ “那些宣誓的人是令人畏惧的，但比起那些不说话的人来，显得不那么可怕。” 高尔泰写道。
我决定拜访高尔泰，了解他对自己新角色的看法。
他敏锐、机智，终身致力于健身——他仍然可以做二十个俯卧撑——高尔泰与他的妻子普晓宇住在一个时尚的中等规模的房屋小区，所有房屋都是米色或浅褐色的，前院进行了干景美化。
这对夫妇的房子明亮而简朴，墙上整齐地堆放着高尔泰的画作，他曾是一名艺术家。
这些画表现出魔幻或神话的形象和孤独的生存者。
在一幅作品中，一个红色的幻影似乎准备用苍蝇拍击打人。
高尔泰的书房则更加宁静，书架上摆满了中文参考书、哲学和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高尔泰最喜爱的诗人杜甫的书，他在八世纪的中国写下了关于战争、饥荒和失去友谊的诗句。
在两天的时间里，我在厨房的餐桌上与高尔泰、普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新闻工作者江雪聊天。
高尔泰高挑而瘦削，银发扎成马尾；普的柔和而明亮的面庞被圆形眼镜衬托着。
高尔泰的听力严重下降，需要普帮助理解我们的提问，但他的回答清晰而有力。
她在更重要的方面也帮助了他，提供了关于他草稿的反馈，帮助他实现文章的哲学语气。
“我得感谢她，”高尔泰说。
他解释说，当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宣泄仇恨时，普会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语言—— tasteless，boring, 是用愤怒写的。”
他告诉我们：“平静的原因归功于她。”
这种克制使《寻找我的故乡》在关于毛时代的许多作品中别具一格。
许多这些其他作品，特别是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作品，称为“伤痕文学”，充满了对过去的愤怒或自怜。
在《寻找我的故乡》的引言中，高尔泰写道，一些来自中国的读者曾想知道为什么他的作品缺乏早期作品的“热度”。
他的回答是，他的一代人是在仇恨中长大的，但他的经历教会了他放下仇恨。
“我写的是现实的东西，真实的人，”他说。 “我只是描述我所看到的。”
在流行文化中，拉斯维加斯是一个无论什么罪恶都在此被遗忘的地方——一片遗忘的净土。
对高尔泰而言，这正好相反：这是一个记忆的避风港，在这里，他享受着安静和稳定，需要来回忆过去。
高尔泰的创伤根植于美丽。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中国是一个在其创始领导人毛泽东之下愈发集权统治的时期。
美丽并不是由观者的审美决定；而是主要由它在阶级斗争中的用途来定义。
一幅农民的画作是革命性的，因此是好的。
一幅飞天女神的古老壁画代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必须受到批评，甚至被毁坏。
高尔泰反对这种教条式的观点。
1957年，在21岁的高尔泰被征召到甘肃省的中学教书之时，他写下了关于美的散文，其中包括《论美》。
这正是在百花齐放运动期间，这是由共产党发起的鼓励中国知识分子发声的运动。
高尔泰的文章发表后，他成为一个小名人。
而就在同年，毛开始对那些曾试图发声的人进行镇压——这一事件被称为反右派运动，迫使中国的知识分子沉默，为长达二十年的灾难性极权统治铺平了道路。
至少有五十五万多人因为被指控为“右派”而遭受迫害，许多人被监禁、流放，或是被迫离开。
高尔泰也在其列，被送往一个臭名昭著的劳动营——夹边沟。
没有潜在的批评者，毛实施了一项妄想经济运动，称为大跃进，以快速工业化中国。
结果是，现在称之为大饥荒的惨状，它持续了从1958到1962年，造成了多达四千五百万人的死亡，并被广泛认为是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
在夹边沟，约有两千名囚犯饿死，许多人不得不以人肉为食。
高尔泰幸存下来，因为他作为艺术家的训练。
1959年，共产党打算庆祝其执政的第一个十年，需要一些人来绘制它的辉煌。
甘肃省省会兰州的党官们记得高尔泰是一名画家。他们从夹边沟中把他挑了出来，正当第一批囚犯正因饥饿而死去。
他的工作是画出党胜利的史诗墙面画。
他必须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完成。最初，看似难以完成。
高尔泰住进了豪华酒店，跟饱的食物一起体重增加，但他全身虚弱，精神萎顿，反应迟钝，走路时经常撞到人。
由于水肿，他的双腿肿胀，难以攀爬在巨大画作周围的脚手架。
当他的力量终于恢复时，赶在最后期限——10月1日，即中国国庆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