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学教授在言论压制下的困境与抗争

图片源于:https://www.latimes.com/world-nation/story/2020-06-27/in-chinas-universities-targeted-attacks-on-intellectuals-raise-memories-of-the-cultural-revolution

教授的每一次讲座都在监视之下。
摄像头记录着她的每一堂课。
她不能发表论文,也不能在校外进行讲座。
她清楚地知道,在教授中国最敏感和危险的主题——文化大革命时,她必须格外小心。

为了避免被指控超越学术,她的所有讨论都基于档案、书籍和文章。
课程人数保持在少数,繁重的阅读清单有效地过滤掉潜在的学生线人。
她做了座位图并附上照片,确保没有陌生人能够不被注意地进入教室。

尽管存在如此严格的监控,孙佩冬依然感到幸运,能够在中国著名的复旦大学教授关于五十年前压制性文化大革命的真实课程。
她喜欢看到学生们质疑传统叙事,寻找理解国家历史的新方法,并与自己家族的创伤建立联系。

但最终,这些学生将她举发了。
复旦大学的一条横幅呼吁各机构遵循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政治理念。

孙老师是越来越多被“错误言论”攻击和惩罚的大学教授中的一员,这成为中国共产党加强意识形态控制的一部分。
在习近平的领导下,自2013年起,党禁止讨论“西方概念”,如普世价值、自由媒体、公民社会以及党的历史错误。
2018年,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教师们被要求遵循“习近平思想”,并为党辩护。

在COVID-19疫情期间,随着民族主义的高涨,这些指导方针变得更加严格,导致知识分子的公共羞辱令许多人想起毛泽东时代。
教授们被自己的学生出卖或在网上被攻击,然后受到正式惩罚:今年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解雇了来自香港的访问讲师周佩怡,理由是她在社交媒体上批评中国的疫情响应。

上周,湖北大学解雇了文学教授梁燕平,并撤销了她的党员身份,因为她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了与日本和香港相关的“错误言论”。
至少还有其他两位教授在海南和哈尔滨因类似原因正在接受调查。

梁因支持武汉小说家方方而受到网络攻击,方方的《武汉封城日记》——起初被视为对人们痛苦的诚实描绘——在英文版出版后成为民族主义愤怒的目标。

批评者指责方方“向西方国家递刀”,以抹黑中国。
他们对她发出死亡威胁,谴责她的支持者,挖掘他们的旧社交媒体帖子,以找寻任何偏离党派立场的内容。

对于方方(本名:王芳)来说,65岁,被打压的现象是文化大革命意识形态的延续——这是毛泽东领导下的一个激进暴力时期,青年民兵在全国横行,揭发并常常杀害知识分子、权威人士以及任何被标记为“阶级敌人”的人。
她指出,这也是未能面对这个遗留问题造成的损害。

自1949年以来,中国人经历了几代革命、战争、饥荒、大屠杀和其他创伤。
新冠疫情是最新的一次。
然而,他们从未被允许面对自己的历史或自由地与孩子们谈论这些。

其结果是一个记忆受损的社会,王说。
这个社会重复着毁灭与遗忘的循环,却没有面对其更深层的原因和后果。

“人们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社会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形式。”王说道。
“这种掏空和隐瞒历史影响了无数人的世界观以及最基本的价值判断。”

“我们的教育教会了许多人唯有遗忘,即便我们的身体依然带伤。
他们在赞美中歌唱,同时掩盖他们的伤疤。”

当当局对居民隐瞒疫情范围,并在1月未经充分医疗救助封锁武汉时,数千人在疫情中死亡。
王认为,这样的欺骗与弃置应会引发公众对问责的呼声。

“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她说道。
“疫情尚未结束,但我到处看到的只是赞美。
我们的教育教会了许多人唯有忘记,即便我们的身体依然带伤。

在这种环境下,Survive作为一名中国教师或教授需要不断的自我审查和妥协,尤其是在人文领域,因为大学的宣传部门迫使教师们推动党的意识形态。

抵抗必然要付出代价,清华大学社会学家郭裕华说道。
2019年,她的同事、法学教授徐张润因发表一系列批评习近平的文章而受到审问并暂停教学。
今年,在写出另一篇批评习近平处理疫情的文章后,徐被软禁并无法上网,尽管郭表示他现在已被解除软禁。

现年64岁的郭是清华大学为数不多的支持徐的学者之一。
她也受到大学党政人员的谴责,并被封杀在社交媒体上。
她为自己的书籍在出版后努力,尽管它们多次在海关被没收。
在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前,她接到电话,被警告不要与外媒交谈。

“我很害怕,”她说道。
“同事和朋友告诉我停止发声。
你会只会伤害自己。”

但她不想妥协。
“每个人都要面对风险,”郭说。
“如果我们认为‘我只需放弃一步’,那么每个人放弃一步,又一步——最终,我们将完全没有空间。
屋顶就直接压到地板。”

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在中国社会中存在,郭说,数千年的专制统治产生的结果。
在她的田野调查中,她从被禁止逃离农村的农民那里收集历史口述,这些农民在大跃进时期经历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人为饥荒之一。

那些幸存下来的遭遇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清洗和动荡。
当中国终于开始开放,允许像郭这样的人上大学时,仍有数亿农村人因出生地而被锁定在劣势地位。

即便在经历了改革四十年之后,中国的社会结构仍不承认人们是平等公民。
它也不限制共产党权力的边界。
这些动态造成了中国的危机循环,郭说。

但在没有任何异议被允许并几乎没有历史反思的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思考要求改变。
“普通中国人实际上是世界上最好的普通人。
他们忍受痛苦,忍耐,承受一切。”郭说。
“他们把生命置于尊严之上。他们说,‘只要我活着就好。’”

作为一名社会学家,郭表示,她的工作就是如实地讲述真相——而不是展示“积极的能量”,如宣传部门所期待的,而是要像医生一样,找到社会疾病的症状并诊断其病因。

“如果你甚至不让我们讲真话,而我们要跟随你,唱歌说谎,那么我们就不是学者,不是学术,这不是社会学。”她说。“那么这有什么意义?”

“每个人都要面对风险。如果我们认为我只需放弃一步,然后每个人又放弃一步,最终我们将完全没有空间。屋顶就直接压到地板。”

在较为开放的时代,孙进入了学术界。
她于2013年受到复旦大学党书记的邀请加入该校历史系,他本人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学者。
她说,曾有几个“黄金年代”,她能够自由地举办研讨会、会议和与西方学者的讨论,并带领她的学生们,其中许多是中国最聪明的年轻人。

事情在2015年开始改变。
她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几篇文章遭到学术期刊的拒稿。
秘密警察也质询过她关于她的研究和与西方的联系。
她离开了中国两年,在哈佛和斯坦福完成学术交流项目。

2018年9月,当她归国时,新任党书记已接手。
孙被阻止进行公开讲座,并被要求更改她的课程名称和内容。
她拒绝了这个要求。

然后,在2019年4月,学生们在她的办公室门上贴上了纸条——这些都是她社交媒体帖子的打印件,以及指控她支持一名女学生以颠覆国家权力的指控。
这些行动让人想起了“大字报”,毛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鼓励学生们使用这作为“武器”进行政治抨击。

学生们在校园里张贴诋毁教师的激烈言辞,常常是对公开羞辱的前奏,甚至有人遭受殴打致死。
孙对这种类似的策略感到伤心。

“那是非常伤人的。”孙说道。
“因为我真的热爱教学。
我真的关心我的学生。”

学生们还把她举报到她的系里、大学校长和大学党委书记那里。
他们在网上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匿名用户参与其中,咒骂她是叛徒,并在私信中威胁她的家人。
系里的党书记告诉孙,这都是她自找的。

在2019年7月前往香港参加学术会议前,孙被迫签署协议,承诺不拍照、不与当地人谈论正在进行的抗议活动,也不在网上发布任何相关内容。

随后在12月,复旦大学爆发了罕见的抗议:学校改变了校章,删去了“思想自由”并插入了关于对共产党的忠诚的段落。

一场学生快闪活动在食堂聚集,唱起了复旦的校歌,该歌曲称颂了被删去的条款。

孙虽然没有参与抗议,但与几家西方报纸讨论了此事。
她说,食堂庆祝抗议的学生反映了中国社会中的三种人:那些通过大声歌唱而抵抗的人,那些观看并拍摄但无所作为的人,以及那些低头吃饭仿佛对此毫无所知的人。

“如果人们希望意识到、醒悟并活过来,了解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以及希望为他们的孩子打造什么样的社会,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不愿意,他们就会保持沉默。”她对《纽约时报》说。“你无法唤醒一个假装沉睡的人。”

该系的党书记要求孙写一份个人声明,保证她不会再与外国媒体对话。

如果不遵守,校方威胁将阻止她出国。

复旦大学、清华大学或教育部均未对媒体的采访请求做出回应。

今年,孙辞去了工作并离开中国。

她说,已经没有自由空间可言。

在复旦,只有两位教授继续教授文化大革命的课程。
其中一位今年即将退休,另一位则受到压力,改变了他的教学内容。

“这就是党想要的,”孙说:“要么称赞,要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