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改变了中国的科学以及我的人生,我该由此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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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道(Tsung-Dao Lee)在中国的科学界以及我的个人生活中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是我对他的感激之情。

杨阳(Yangyang Cheng)是一位粒子物理学家,也是耶鲁法学院保罗·蔡中国中心的研究学者,专注于中国的科学与技术发展以及中美关系。

1974年,李政道在上海一所舞蹈学院参观时,提出了一个想法:少年班,特招生计划。

三十年后,我在李政道构想的这个项目中学习物理。

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几代中国科学家来说,我们的职业生涯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李政道,他不仅对粒子物理学作出了重要贡献,还以无与伦比的努力促进了中国的高等教育并推动了中美科学交流。

李政道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名誉教授,也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之一,他于8月4日逝世,享年97岁。

李政道怀着无尽的好奇心,拥有对美的独特眼光和对人类的深厚热爱,探索宇宙的奥秘,并照亮了科学与国家之间复杂的关系。

他的遗产提供了丰富的教训,并留下了许多关于自然运作方式以及科学家应如何履行公民责任的问题。

李政道生于1926年的上海,1946年移居美国进行研究生学习。

两次世界大战促成了物理学的黄金时代,因为这一学科在军事和工业上的应用等需求上升。

当时,中国的国民政府选择了一小部分学生向美国学习核技术,以获取知识。

李政道和同学朱光亚是这个小组中的两位物理学家。

美国当局禁止分享与原子弹相关的知识,而中国学生则转而追求基础科学。

朱光亚前往密歇根大学,李政道则去了芝加哥大学。

他们俩在1950年毕业,恰好是在共产党赢得内战、国民党退往台湾之后。

朱光亚返回故国,后来成为中国核武器计划的领导者。

李政道留在美国,继续在理论天体物理学和粒子物理学领域发展,前途光明。

1956年,李政道和同事杨振宁提出了检验“宇称违背”的新方法,宇宙的镜像反射在某些情况下表现得与原始状态不同。

他们的理论经过实验证明,首先由华裔美国物理学家吴健雄及其团队证明,并很快被其他人证实,随后两人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冷战使这一基础科学的突破升华为地缘政治的重要性。

华盛顿、台北和北京的当局都试图将这一成就作为国家自豪感的标志。

李政道和杨振宁的研究推翻了对宇宙基本定律的长期假设,同时也对西方的华裔科学家们抗争种族歧视。

“宇称违背”的概念在毛泽东的中国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意识形态作用。

当时,许多科学家在中国受到迫害,因为他们的工作被认为与共产党教义相矛盾,然而,毛和他的追随者却接受了李和杨的理论,认可他们的华裔身份。

毛和他的追随者认为,如果宇宙的基本对称性实际上是破裂的,那么这证明了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人民的斗争而改变。

1966年,为了防止社会停滞和他统治威望的下降,毛发起了文化大革命,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的混乱。

学校停课,知识分子被迫接受艰苦的再教育。

但随着中美关系在对抗苏联的共同关切下逐步解冻,李政道终于在1972年得以回到祖国,这是他26年来的第一次回国。

他目睹了政治狂热带来的灾难,并在与中国领导人的会晤中倡导基础研究。

但是,要说服党内的激进派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他1974年的第二次访问中,李政道在上海芭蕾舞学院的参观激发了一个想法。

他注意到这些舞者很早就开始训练,并得以免于辛苦劳动。

他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中国当局,提出这个试探性的建议:“虽然基础科学与舞蹈非常不同,但是否可以在科学家的选拔和培训上借鉴一些相似的方法?”

李请他的老朋友朱帮忙将信送给总理周恩来,周恩来将其转交给了毛。

几天后,李被召见,与毛进行了一对一的会谈。

李在随后的文章中回忆起这次经历。他说:“告诉我,对称有什么重要性?”

李从桌子上拿起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滚动着,向毛解释动态过程也可以体现更高的对称性。

谈话从自然法则转向人类事务,李成功争取到毛的批准,设立一个科学天才青少年计划。

然而,政治不确定性延缓了计划的实施。

直到1978年,在毛去世、文化大革命结束两年后,第一届少年班群体才被录取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USTC),这座位于中国中心城市合肥的大学。

学生们来自全国各地,所有人必须在15岁以下。

该计划的目的远不止为一小群青少年提供精英教育。

它的建立是新一代中国领导人向外界发送的重要政治信号,表明他们希望通过科学与技术实现国家复兴。

当我在2005年到达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时,李政道手写的纪念字条在天才青少年楼的入口处迎接着我们。

“创造的责任在于青年。”公告板上展示了著名校友的成就,包括杰出的科学家、科技高管以及一些在华尔街发财的人。

我们的老师们特别注意不让我们受到“天才”这一公众关注的影响;几岁之间的差异根本不值得关注。

正如李在对该项目成立27周年的文章中所反思的,他当初提议的真正目标并不是要设立一个天才少年班,而是要诱发一次开放,在政治动荡的背景下为科学教育塑造机会。

这一项目是时代的产物,其具体细节,包括年龄要求,都是反映李政道卓越政治智慧的说服策略。

作为中国政府的非正式顾问以及两国之间的科学大使,李在中国的一系列教育和交流项目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国美国物理考试与申请(CUSPEA)项目是李发起和管理的,成为众多中国学生在后毛时代赴美攻读研究生的重要途径之一。

李还是中国首个也是唯一一个高能粒子对撞实验——北京电子对撞机的重要支持者之一。这在今年十月标志着该设施的落成40周年。

中国领导人邓小平亲自参与了这一仪式并给予了项目的个人祝福。

经过多次升级,该实验依然活跃并且与国际间的合作蓬勃发展。

我在这个实验上完成了我的本科论文,并于2009年来到美国,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博士,那里正是李政道的母校。

该系行政办公室外的墙壁上挂满了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肖像,其中包括李和杨的照片。

我第一次站在他们的照片前,感觉就像是一次朝圣。

我从未有机会亲自见到李政道,但他的存在总是伴随着我。

我在论文和教材中遇到他的名字。

我的博士生导师在1980年代参与了CUSPEA的招生工作。

在经历过CUSPEA申请的同事们都会提起,他们的中国同学水平实在是优秀:通过CUSPEA后,作业变得轻松多了!

CUSPEA自1979年实施十年来,共有近千名中国物理学家通过该项目赴美学习。

其中许多人已在自己领域中成为领军人物。

随着中国高等教育从毛时代的灾难中恢复,学生们可以直接申请美国学校,最后一届CUSPEA学生于1989年被录取。

那年六月,当坦克冲入天安门广场镇压以学生为主的民主运动时,李政道正在北京举办一场国际物理学研讨会。

他为与会者的安全离开安排了后勤,并将次年的会议论文集献给天安门的受害者,写道:“许多人充满理想和无辜。”

对天安门事件的暴行,许多美国的学术组织暂停了与中国的合作,部分科学家主张持续抵制。

在镇压事件后的三个月,邓小平在公众视野中消失。

当这位中国领导人在九月重新出现在镜头前时,李政道就在他身边。

两人在镜头前握了握手,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他们微笑着的合影出现在《纽约时报》的头版。

李政道与邓小平的会面招致了科学界的众多批评。

这位受人尊敬的物理学家为一位残酷的领导者提供了其声誉,并帮助恢复了后者的形象。

在给他的同事斯坦利·德泽尔(Stanley Deser)的一封信中,李解释道自己向中国领导层提出了三个要求——公布伤亡人数、给予学生抗议者特赦、为受害者及其家庭提供支持——并收到所有这些要求的积极回应。

他说:“我很高兴,尽管局势动荡,今年的74名新CUSPEA学生都被允许来到这个国家。”

在与邓小平握手一个月后,李又与乔治·H·W·布什总统会面,向他传达邓小平的和解信息。

临沂天安门事件35年后,中国当局并未兑现透明度或宽容的承诺。

我在反思李政道后,心中感到痛苦的不是他是否后悔自己的行为,而是在于他意识到中国政府的背叛和美国的职业后果,却仍然选择努力去尝试。

他在顾问岗位上的记录光辉灿烂,但仅在他与国家的目标一致时。

北京采用李的建议,以科学与技术推动自身权力,但国家不会在挑战其统治的问题上妥协。

李政道在天安门事件后的选择悲剧性地暴露了精英劝说作为变革工具的局限:要在桌上占有一席之地,必须接受家规。

即便是像李那样杰出的头脑,也许提出破坏宇宙对称的理论,要比想象中国的另一种治理方式容易得多。

在他发给德泽尔的信尾,李强调保持与中国同事的联系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希望对他们真正有帮助。”

李的立场和布什一致。

布什总统渴望在天安门后恢复中美关系,尽管国会施加了更严格的制裁和来自人民的道德愤慨,他仍然认为与李会面有助于实现这一目标。

但良好的双边关系是否总会惠及两国人民?

在没有附加条件或施加压力的情况下保持对话,很容易滑入顺从的状态。

李提到的“科学的普遍性和各国科学家之间的自由交流”可能是一种高尚的追求,但将这类世界主义理想视为现实,忽视了知识生产背后的政治动机、历史背景与社会条件,以及使人员与思想流动得以或禁止的权力结构。

科学的政治性质在李的教育与职业生涯中始终显而易见。

科学从来不是无辜的,尽管科学家们尽其所能。

1997年,物理学家吴健雄去世时,李政道发表了一篇动人的文章,回顾她的光辉一生和他们的成功合作,最终以诺贝尔奖立下赫赫战功。

在文章末尾,李引用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对居里夫人的评价:“在一个高大的个体结束其生命之际,我们不仅要满足于回忆她为人类所付出的成果。

重要的是其卓越人物的道德品质,对一个世代和历史进程或许显得更为重要……”

李所描述的正是吴的精神特质,我相信它也适用于李政道。

他是两国优秀品质的结合,同时也直面了两国最糟糕的部分。

他努力将自然的复杂性浓缩为基本原理,寻求一种更高的统一,以超越分歧。

以纯粹的意志,他展现了世界的美和它的破碎。

解读宇宙与实现地球更好的治理的追求仍在继续。

李政道已经尽了自己的份,值得安息。

现在轮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