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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肯定会识得我的声音，”阿布杜拉赫曼·图赫提（Abdurahman Tohti）想道。
然而，从电话里传来的回答几乎让他崩溃。
“我没有父亲，”男孩用普通话回答，而不是他的母语维吾尔语。
图赫提说：“中国政府是这样训练他的，这种感觉无法形容。”
这个男孩在2016年仅有2岁时，和他的母亲及祖母一起离开土耳其，前往他们在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家乡探亲。此时，大规模逮捕行动已经开始。超过一百万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及其他大多数穆斯林少数民族被迫进入洗脑营。
图赫提，自2016年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生活和工作以来，失去了与他全家联系的机会。
在中国展开大规模监禁、文化抹除和强制劳动行动五年后，大多数维吾尔人在国外仍与家人失去联系。许多人在洗脑营的头几年保持沉默，害怕与亲人联系会引来新的迫害。
然而，随着维吾尔流亡者逐渐勇敢，开始举行抗议活动和提起法律投诉，呼吁国际社会关注他们人民的苦难，并对压迫采取立场。
随着世界的目光转向北京冬奥会，维吾尔族与西藏人、香港人及中国人权倡导者呼吁各国政府抵制奥运会，敦促运动员发声反对中国共产党。超过240个国际非政府组织，许多人权组织在上周发出声明，敦促各国政府、运动员和赞助商不要为中国的虐待行为合法化。
图赫提希望这些组织能成功。他无法忍受他的儿子阿卜杜拉齐兹（Abdulaziz）失去自己民族的语言。
他是在2019年得知这一点的。当时他在短视频应用抖音上看到阿卜杜拉齐兹，视频中男孩在回答陌生人问题时，用普通话大声喊出爱国口号：
“你们的祖国叫什么名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
“你祖国的旗帜是什么？”
“红色旗帜上有五颗星！”
男孩似乎身处一个国营机构中，这些“孤儿院”和寄宿学校承载着数千名孩子在父母被拘留后接受中文教育。图赫提称之为“孩子们的洗脑营”。
一年后，一个常与中国政府打交道的维吾尔人告诉图赫提，他可以帮助安排与儿子的通话。就这样，图赫提听到了阿卜杜拉齐兹的声音——在他的压迫者的语言中，孩子说他“没有父亲”。
维吾尔族是一个突厥民族，数千年来一直生活在今天中国西北部的疆域。该地区资源丰富，对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一带一路”经济倡议至关重要。
由于汉族定居者的移民政策，地区的紧张关系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并时而演变成暴力，特别是在“9·11”后，由于是美国宣布的“反恐战争”，中国更是将维吾尔族视为潜在的恐怖分子，以此为名加大对该地区的监视和打压。
随着习近平于2017年下令在新疆进行大规模逮捕和进入洗脑营，许多幸存者证实自己被强奸、折磨和强迫绝育。这是自大屠杀以来对一个民族或宗教少数群体进行的最大规模的监禁。美国和其他几个国家将中国的行为称为种族灭绝。
中国官员起初否认洗脑营的存在，后来则称之为“职业培训中心”。
并声称在2019年所有维吾尔族已完成他们的“培训”。一些被拘留者获释后与亲人联系，但由于政府监听，仅仅保持简短的问候。
而许多其他人则被从营地转移到监狱，或被迫在中国各地的工厂从事劳动。
北京对涉及新疆的人权行动和外交压力拒绝做出回应。
针对该地区的独立调查的联合国请求已遭拒绝。
中国官员声称，离开中国的维吾尔族，包括那些遭受性虐待和折磨的腐败体验者，是“假的证人”，是为了削弱中国的崛起而“捏造谎言”。
国际奥委会拒绝回应人权问题。
当拜登政府上个月宣布对北京冬奥会进行外交抵制时，其他几个国家随即跟进，国际奥委会发言人表示该委员会尊重各国的选择，但奥运会是“超越政治的”。
22岁的谢姆西耶·阿里（Shemsiye Ali）在伊斯坦布尔的公寓里哭泣，诉说着关于她父亲的故事。她是大学三年级的护理学生。她的父亲是被卷入中国新疆打压的维吾尔族人。
谢姆西耶生于喀什，回忆说在中国的成长中，父母告诉她政治要避之不及。
她回忆道，在有着共产党安全网络的环境中，自己常常要自我审查，秘密祈祷，总是小心谨慎，不在公共场合谈论自己的信仰。
“我们在秘密中做这些事情，但从未想过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秘密？”
她说。
“我父母知道，但他们从未谈论过……一旦你说出真相，你的家庭就会被摧毁。”
在2016年，阿里的父母前来伊斯坦布尔看望她，他们一起自拍、吃冰淇淋，参观蓝色清真寺。她的父亲是一名衣物贸易商，曾在新疆开过自己的工厂，一直很宠爱她。
阿里告诉父亲，她想像母亲一样当一名护士。
他说：“好好学习，等你大学毕业，我就给你买任何东西。”
“你想要什么？”
她从未有机会回答。
在阿里的父母返回新疆后，他们的护照被扣押。
2017年，他们告诉阿里和她的姐姐，不要联系他们。
此后，阿里的所有亲戚开始在微信上删除她的账号。
她在当年晚些时候得知一个朋友告诉她，父亲在接受“培训”。
2019年，她得知他已完成培训，现在在“工作”。
两年后，她再次听说父亲又在“培训”中。
谢姆西耶·阿里似乎是在这个平行世界中，仿佛在中国的家庭一夕之间消失。
这种广泛的拘留行动使她认识的每一位维吾尔人都失去了某个亲属。
她和姐姐起初互相责怪，怀疑是因为留在国外：
“是因为我们来到这里吗？是因为我们留下来了吗？也许如果我们不出来，他们就会是自由的。”
她补充道：“我父亲从未做过错事，而我们也从未做过错事。沉默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帮助。”
保护父亲的唯一办法就是发声。
她和图赫提一起，成为19名维吾尔族人代表，他们在上个月向伊斯坦布尔首席检察官提起了刑事控告。
他们指控112名中国官员，涵盖从警官到习近平的罪行，包括种族灭绝、酷刑、强奸和危害人类罪。
尽管这些官员被起诉的机会渺茫，甚至可以说是无望的，但维吾尔人依然怀有希望。
图尔根·索恩梅兹（Gulden Sonmez），一位与这些维吾尔族人合作的土耳其人权律师，指出该案件依靠“普遍管辖权”原则，允许国家法院对严重违反国际法的个人（即使是外国公民）进行起诉。
这一原则在德国法院上个月对叙利亚阿萨德政府的前情报官员安瓦尔·拉斯兰（Anwar Raslan）判处无期徒刑的案件中得到了应用。
即便中国官员被成功定罪，土耳其也无法将其监禁，除非被告身处土耳其境内，或其他国家同意通过国际刑警协调跨境逮捕。
鉴于中国在不断增长的全球影响力以及对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影响，维吾尔人担心他们可能会失去保护，尤其是那些公开为新疆家庭发声的人。
土耳其在经济危机中，许多人如图赫提对此感到担忧。
“我在这里没有安全感。”图赫提说道，他看到儿子阿卜杜拉齐兹在社交媒体上口吐中方的套话。这一刻促使图赫提公开家庭的命运。
他发布视频，接受媒体采访，并在数月内每天在中国总领事馆和大使馆前抗议活动。
“我家人在哪里？”
他和最初几十个、后来的数百个、甚至上千名其他维吾尔人一起质问。
作为回应，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在推特上表示，这些在其门前“挑起事端”的人是“骗子”，他们试图“抹黑中国的形象”，并“破坏中土关系”。
维吾尔族抗议者曾在酒店被土耳其警察拘禁两天。
抗议者称，他们在安卡拉向议会成员游说，要求关心新疆事务后，被追踪了两周多。
中国大使馆并未立即回应请求，其工作人员未提供有关情况的评论。
图赫提已经习惯了骚扰。
2020年一天，一通他不认得的电话响起。
一个中国男子用维吾尔语威胁他：“你可能会在车祸中身亡。你可能会在家里失踪。小心。”
图赫提没有停止抗议活动。“我现在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土耳其最近拒绝了图赫提的入籍申请。
当局指控他通过抗议活动“挑起社会骚乱”。
图赫提表示，他的中国护照将在一年后到期。
届时他将成为无国籍状态。他已经安排将自己的公寓转让给其他维吾尔夫妇。
“我想离开。”他说，但他不知道去哪里。
他将带着的仅有的东西，只有一叠家庭照片，晚上睡觉前会看一看。
他手中握着儿子婴儿时期的打印照片——彼时的他能叫“爸爸”，旁边是抖音视频的截图。
那张图因为他的触摸而显得模糊和褪色，正是他曾得到爱的儿子，唯一他无法放手的东西。
阿卜杜尔穆赫迪·乌东（Abdulmuqtedir Udun）对本报道作出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