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源于:https://www.bostonreview.net/articles/jeffrey-wasserstrom-reading-china/
在我教授的中国课程中,我常常有一个期末考试问题,询问学生们,哪些最近的书籍他们会鼓励总统在前往北京之前阅读。
抛开对现任白宫住户阅读习惯的合理担忧,我依然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问题—一个中国专家应考虑的问题。而现在,我认为我有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记者伊恩·约翰逊的《野草》是一本优雅撰写的故事集,讲述了一些“数千名普通中国人”如何通过对政府提出越来越强烈的要求,推动一场“慢速革命”。
《 中国新秩序》由王辉撰写,并由西哈佛大学的西奥多·胡特斯编辑,包含了两篇引发思考与知识挑战的论文。 第一篇论文是对1989年天安门广场抗议及1990年代知识趋势的延长(接近100页)的多部分讨论;第二篇是一篇简短的中国现代化从晚清到当代理解的概述。
这两本书在风格和内容上都截然不同,但也是互为补充:各自揭示了关于中国的美国传统智慧中的根本缺陷。 根据标准叙事,中国正在经历剧烈的经济和文化变革,即便它在政治和知识层面上仍然停滞不前。 《野草》和《 中国新秩序》展示了中国的真实情况更为复杂有趣—虽然这种变化往往处于表面之下,但政治和知识上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美国对中国的看法长期以来受到了三种幻想的扭曲,这三种幻想各自朝不同方向施加影响,却又经常相互强化:
第一,中国对于变化是非攻无不克的,处于历史之外,免疫于进步趋势,尽管这些趋势席卷着其他国家;
第二,中国人民准备把他们的国家转变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政治与文化国家,并将在最新统治集团让位后实现这一目标;
第三,某位特定的中国领导人,如果获得机会,将自上而下地将他的国家美国化。
尽管它们都展示了令人不安的种族中心主义,这些观点看似截然不同:第一种对美国-中国关系的未来抱持悲观,而第二和第三种则提供了更为乐观的前景。
但要理解它们是如何相互强化的,仅需回忆十五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当时美国想象中的第三种,接着是第二种,最后是第一种幻想先后占据了美国的想象。
在1989年初,许多美国观察人士仍认为,中国走向民主化的最好希望在于邓小平,他曾两次被《时代》杂志评选为年度人物(在此之前,蒋介石也曾在一段希望的时期被评选为此)。
然而,当天安门广场抗议蓬勃发展,示威者呼吁旧的领导人(包括邓)“退场”时,底层幻想逐渐占据了上风。 我们告诉自己,我们对中国即将美国化的判断是对的,只是对领导者的判断错误。
随后,当6月4日的大屠杀发生之际(与波兰团结工会赢得第一次全国选举那天完全重合),对中国无法实现除表面变化外的任何变化的预期被重新振兴。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其作品《新皇帝:毛泽东与邓小平时代的中国》(1992年)中准确概括了这一新旧视角。
6月4日之后,一些乐观主义者重新开始寻找可以真正改革中国的领导者,而另一些人则期待着新一轮由学生主导的大规模运动,能够在北京重演布拉格的天鹅绒革命。 简而言之,这一美国对中国的经典三重幻想不断主导着讨论。
而当前的常识就是:尽管中国最近的经济转变使得将整个国家视作一种不变的整体变得不再可能,但传统智慧向第一种幻想致以了敬意,即将后天安门时期的政治和知识生活视为停滞不前。
悲观主义者利用这一事实,支撑了他们对中国未来的负面评价。
而乐观主义者则认为,随着私有化进程和中产阶级的兴起,仅需等待新一轮的底层大规模运动或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出现,就能为最后的共产党帝国开启一个延迟的“历史终结”。
伊恩·约翰逊因其对法轮功冥想团体的报道而获得普利策奖,而《野草》则以底层乐观主义者的身份,通过他所讲述的故事自信的认为,中国最终将经历一次相当于“上世纪末东欧共产主义垮台”的政治变革,关键力量则在于一个日益蓬勃的公民社会,其诉求将无可避免的得到体制的重视或满足。
然而,他对于一些乐观主义者以及传统智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坚信中国的政治并未在最近几年静止不动,主要是由于法律文化的重大变迁,以及在广大民众中对于权利的关注,这些变化的影响是深远的,尽管并不均衡。
约翰逊通过三个故事建构他的论点:一位小镇律师决定代表一群被不公正征税的农民起诉政府;一位建筑师努力为“被剥夺的房主”争取权益;以及一名法轮功信徒的女儿追求官方承认警察暴力导致其母亲死亡的真相。
这些故事既感人又值得为其本身而阅读。
但约翰逊希望更进一步,不仅仅是要我们了解到普通人的英雄事迹。 他希望我们意识到,尽管推动自由选举的政治改革停滞不前,中国的公共领域自毛泽东时代结束以来变得日益开放。
公民社会——那些与国家独立的组织的世界——变得更加健全,普通中国公民——不仅仅局限于外界常常认为将会引领变革的“敢于思考的思想家”和“勇敢的记者们”——正在主张他们的权利,捍卫他们的利益,抵御一个仍缺乏透明度且充满腐败的国家,而这个国家“再也不是在微观管理他们的日常生活”。
当然,自1989年以来没有出现过全国范围内的多阶级大规模运动,广泛的反对组织已面临严厉打压。
然而,约翰逊认为,小规模的变革斗争已在中国变得司空见惯,并且(引用一位古代中国哲学家的话)“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每天都在进行一百次的斗争”,不断磨磨蹭蹭地侵蚀着政权的合法性。
尽管约翰逊讨论的“斗争”有别于社会科学对中国政治冲突最新研究的许多内容,但《野草》中呈现的持续的自下而上的对国家的挑衅与在六四事件后对中国社会不安的学术研究中的图景形成了一致的力量。
这些挑战不仅对可能预示的革命意义重大,还是它们已经造成的政治气候的变化。
《中国新秩序》同样描绘了一种复杂的政治转型,但更重要的是,王辉的文章通过推翻对中国知识界停滞不前的形象,补充了约翰逊的书。
实际上,王辉本身的存在就反驳了外国对当代中国的常见误解:群体思维和一致性是所有知识分子的共同特征,除了少数著名的异议人士及其被严厉打压的著作。
《 中国新秩序》清晰指出,王辉既不是现政府的政治傀儡,也不是政治流亡者,其著作也并不被常规禁令。
相反,如西奥多·胡特斯在有用的编辑介绍中指出的那样,王辉是一个复杂、批判性的知识分子。 他反对某些政府政策,但并不呼吁推翻党的统治。 他感激毛时代的运动及其伴随的过度行为已成为过去,然而他也对越来越严重的社会两极化及中国接受后资本主义市场形式所带来的经济困境深感忧虑。
他定期出国,参与国际讨论,然而他也具有民族主义情绪,并继续扎根于北京。
像王辉这样的知识分子在苏联体制下根本没有空间—在毛泽东时代也是如此。
在斯大林或毛泽东范围内,没有空间让《读书》这本杂志得以出版,它是通过官方渠道出版,却常常偏离党的立场,成为重要的辩论平台,讨论国际思想家的观点,从哈耶克到哈贝马斯,从森到赛义德。
王辉作为编辑和独立思考者的背景使他具备了独特的视野,从而能为我们提供深刻的见解,表明尽管传统智慧并不承认,国际思潮(全球化、福山、亨廷顿、后殖民主义理论、国际有关公民社会的讨论)已开始成为中国学术和艺术生活的核心特征。
论述集中在第二篇文章“当代中国思想与现代性的问题”,展现了中国从1900年到20世纪末的知识趋势,这一部分引入了更为复杂但有时难以理解的探讨。
王辉提出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观点,即毛主义思想应被视为一种“现代化”意识形态,然而其中却包含了反现代主义倾向,类似于晚清(1644-1911年)时期非马克思主义的中国激进派的信念。
更为重要的是,王辉在文章最后论证, “中国知识分子有责任”——或许其他地方的一些知识分子也一样——“打破对历史久远的二元范式的依赖,比如中国-西方和传统-现代的界限,关注可能促成社会内部制度创新的各种因素”,“关注公民社会的更新能力”。
虽然这一部分对专业人士发布了许多值得深思的观察,但其中较长的文章《1989年社会运动与中国新自由主义的历史根源》可能对对中国问题略了解的读者更为有趣且含有更多的惊喜。
王辉强调了天安门抗议运动的多阶级性质,外界通常将其误记为单纯的学生运动,并且认为经济(而不仅仅是政治)焦虑在推动那一年动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野草》和《中国新秩序》各有千秋,但只有约翰逊—部分原因是他的文字易读性—更有可能吸引广泛读者。 因此,值得结尾时提到约翰逊在这部引人深思、精心编撰的报道中存在的三个重要局限性。
首先,约翰逊迅速将中国的未来视作东欧的过去。 然而,王辉这样的批判知识分子的存在使这一类比受到了考验,相关的研究指出,中国公民社会的独特特征,比如所谓的“政府组织的非政府组织”(即GONGO)及其他实体,其表明了国家与社会领域之间的界限模糊的异常特点。
此外,许多中国人对最近形势下的俄罗斯经济危机有某种认识。 对于经历过与后共产主义相关的艰难境地的人们而言,某些或许并不足以使中国共产党继续执政,但这无疑是与其有利的因素。
其二,约翰逊倾向于将中国的毛时代看作是人民现在希望忘却的历史,但某些中国人对于毛时代持有更加矛盾的看法,认为那段时期虽然犯下了重大错误,但却孕育了社会正义感。
显然,在某些示威活动中,抗议者(经常是失业工人)仍旧持有毛的画像,以此表达他们对当前领导者的沮丧以及对保障就业时代的怀念之情。
最后,约翰逊将民族主义视为官方转移人们对政治体制缺陷注意力的手段。 但虽然党确实经常以机会主义的方式利用民族主义,但民族自豪感并不只是官员操纵公众情绪的产物。
自发性表现出的民族主义愤怒时常是未被国家所指示的,而且中国政府有时担心这种愤怒可能引发抗议,从而削弱其权威。
举例来说,在1999年5月北约轰炸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后,党没有制造随之而来的学生抗议,而是试图将其引导至可控范围。
其实,在五年前的抗议中,虽然满足了一些官方支持的需求,但党很快开始努力让学生离开街头,回归教室。
党在1999年如此清楚认识到民族主义情绪的潜在威胁,是因为在六四运动中,爱国主题、口号和歌曲如霍德剑的《龙的儿女》等方面都显著出现在抗议活动中。
因为在1989年,吸引学生和其他社会阶层中国民众走上街头的核心信念是,他们认为领导人已经腐败不堪,门阀之宿,不能做出推动中国伟大强盛所需的改革。
因此,家庭或受害车受益者的家属在六四的大屠杀中继续发表的主要要求就是要求当局承认受害者的清白与其爱国主义精神并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