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源于:https://www.oregonhumanities.org/rll/magazine/edge-summer-2016/the-farmers-of-tanner-creek/
在一堆因时间而褶皱和泛黄的笔记纸上,记录着1907年在波特兰的阿尔·米尔斯家族的账簿。这些账本中,记录着一位“蔬菜小贩”每天的来访记录。有些日子,他向米尔斯家族出售价值二十美分的农产品;而其他日子,他的收入则超过了一美元。
这位蔬菜小贩没有名字,也没有年龄;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指向他是谁,或他从波特兰的街头收获并叫卖了什么特别的蔬菜。留下的只有他收钱的证据,以及在随后米尔斯家庭的账本中简单提到的“华人”一词。这位小贩很可能肩上扛着竹篮,曾每天从他位于西南波特兰坦纳溪沟的菜园出发,沿着小山丘向米尔斯的豪宅走去,忠实地为米尔斯家族提供服务,直到1907年结束。
这位蔬菜小贩是数十名中国移民之一,他们大多是男性,选择在市中心华埠的洗衣店和彩票摊旁生存,然而最终却选择在即将成为富人区的鹅羔峡边缘艰难维生。这些中国农民所种植的蔬菜为波特兰的居民提供了每日的新鲜水果和蔬菜,同时也为许多城市最早的中国移民提供了稳定的收入。早在1879年,第一批已知的中国菜园就在俯瞰波特兰市中心的山脚下生根。
没有人能确切说明为何,但到1910年,蔬菜园和那些辛勤耕耘的农民开始迅速减少。可能是因为多重因素导致中国菜园社区逐渐消失:1900年代初爆炸性的城市增长、种族主义行为和排外法仿若暗流潜藏,以及限制中国园丁销售他们产品的地方政策。
“曾经是无价值的地产变成了有价值的,在这些压力之下,蔬菜园社区被迫解散。”波特兰州立大学退休教授特雷西·J·普林斯说道。“相似的压力也正在使东北波特兰的黑人社区逐渐迁出。”
随着波特兰经历新一轮爆炸性的城市增长,“蔬菜小贩”的故事,和其他在波特兰西山种植季节性作物的中国男子,成为了理解当今社会的有力象征。这是一个关于移民在社会边缘艰难求生的熟悉故事,他们在法律上无法拥有自己耕种的土地,最终无奈被发展和那种推动波特兰发展的势头所驱逐。在这种意义上,这是“现在”的故事。
* * *
在今天的鹅羔峡,行人们提着Trader Joe’s 的购物袋和瑜伽垫缓步而行;远程办公者则在小型购物中心的小星巴克和笔记本电脑上埋头苦干。炎炎夏日的晚上,在多诺尔马体育俱乐部旁自然形成的碗状地形中,热情的球迷们为蒂姆伯斯队欢呼,阳光洒在他们体上,而宏伟的豪宅在山丘上静静耸立。在120多年前,这片土地上,曾有农民在田野里犁出整齐的行列,创建了波特兰最大的一片中国菜园之一。
那时,对于鹅羔峡的邻里关系而言,地貌不平坦、无人居住的土地随处可见,环境容易淹水。这块土地沼泽湿软,曾被认为是不太理想的。然而,对于那些早年移民到美国为铁路工作的人来说,这里的土地正是完美的耕种之地。
无人可以确定最早的中国园丁是什么原因来到西山,但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对这片仍然粗犷的土地的吸引,以及对培育家乡农作物的渴望。彼时,他们来自被称为“珠江三角洲”的中国地区,这里以梯田耕作而闻名,正如玛丽·罗斯·王在她的书《甜蛋糕,漫长的旅程》中所述。
她认为“这些人可能根本没有想到溪床土地其实是如此富饶,既然华人从来无法合法拥有土地,他们也很容易就被驳回。”
王写道,波特兰市领导人们意识到城市即将增长,于是逐渐将目光转向坦纳溪沟位于西烧街与西摩里逊街之间,以及14街和17街之间的区域。在1873年,一座连接从14街到17街北部的不断发展的邻区的木桥在洪水中坍塌,这座城市便趁机不仅修复了桥梁,还驯服了坦纳溪。那个夏天,波特兰市向中国工人们发包,修建了一座115英尺的圆筒形涵洞,将溪水引导至离烧街下方六十英尺的地下,解决了洪水问题。
为了充分利用每一个生存机会,看到坦纳溪肥沃土壤的潜力,那些修建涵洞的中国工人留在了该地区,开始在富含沉积物的土地上务农,而这也导致了1879年第一批中国菜园的出现,它们沿着烧街的两侧狭长而立。
一张图显示了1870年前后在波特兰第六街与安肯街交叉口的中国厨师霍的照片。照片由JW·阿普莱特拍摄,来源于戈尔斯顿收藏。
这些园丁们过着集体生活,往返于华埠和西山之间售卖他们的产品。由于排外法禁止中国女性移民美国和禁止种族间婚姻的法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保持单身,作为劳工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余生。与其选择在美国安家立业,他们选择专注于农田工作,并将收入汇款回家,供养在中国的家人,根据当地历史学家的说法。
借助那片富饶的溪水滋养,这些农场从1879年的几亩地,迅速发展到十年后的二十多亩。而蔬菜小贩和其他数十名中国园丁,则通过挨家挨户叫卖蔬菜,谋得微薄的生计。当地传言称,这些园丁还双管齐下,白天将蔬菜卖给住在鹅羔峡豪宅中的中国厨师,晚上则满载着洗好的衣物返回,送往市中心华埠的洗衣店,这正体现了城市中国移民社区所定义的机智和灵活性。
到1900年代初,丰盛美丽的中国菜园以及那些从田野中锄菜的小贩,已成为城市街景中的一部分。那些男子们成功地维持着生计,并在新的土地上艰难求生。
“波特兰的中国园丁展现了这些19世纪移民的其他维度,包括了一定的创业精神和经济独立性。”王指出道。
然而,歧视政策对园丁们的成功造成了制约。1859年,俄勒冈州州宪法明令禁止任何中国人拥有财产,这意味着这些中国园丁随时可能被赶出他们的农田。随着波特兰城市的不断扩展,园丁们被挤压的气候愈发显现。
在美国梦的背景下,这些农民显得越发孤立无援,随之而来的正是无情的发展。在那些富裕的人们早就过上安逸生活的背后,在各种废旧木材拼凑而成的茅屋中,生活着这些农民。
“就在茅屋对面就是城里最富有的人。”当地历史学家诺姆·戈尔斯顿说道,他多年来一直在研究中国菜园。
随着发展日益侵蚀这些中国菜园,1893年,穆尔特诺玛业余体育俱乐部(后来被重命名为穆尔特诺马体育俱乐部)租用了一块五英亩的土地,在坦纳溪沟内,在接下来的八年中,数个中国菜园和茅屋被拆迁。到1900年代初,穆尔特诺玛体育俱乐部开始扩建它的设施,最终在今天的普罗维登斯公园上建造了一个运动场。
这些园丁们的回应就是,简单地将其农场和茅屋向南迁移,延至西20街和杰斐逊街。然而,更多的发展正在成为现实。波特兰经历着其最大的一波增长,恰逢该市于1905年举办的路易斯与克拉克百年博览会。这次世博会吸引了超过160万人来访,随之而来的是大规模的新居民涌入:波特兰的人口在1905年从161,000人激增到1910年的207,000人,增长幅度巨大。
“土地的价值正在攀升,”戈尔斯顿说道。“居住环境的变化使得中国农民被挤压而出。1910年后,中国菜园概念已经消失。”
但发展并不是唯一削弱中国菜园的压力。城市领导人进一步加速了菜园社区的衰亡,通过制定严格的政策来管理街头小贩。1897年,波特兰市公共委员会通过了一项法令,要求市区内的街头小贩必须获得许可证——这一措施引起了几家鱼类公司的白人业主的不满,随后在1910年,市政府又通过了一项新法令,限制街头小贩的销售区域,实际上覆盖了波特兰市大部分市区。那些售卖肉类、鱼、冰块、面包和报纸的商贩对此不受影响,而中国蔬菜小贩的经营则被有效禁止。王指出。
中国园丁们在1900年代早期遭遇了一次最终的羞辱,来自一些热衷于惹事的白人年轻人的公开歧视。普林斯表示,当时有一个活跃的三K党分会,专门对种族园丁和小贩进行骚扰和迫害,新闻报道显示,三K党最终以纵火的方式将中国农民和牧场主驱逐出他们的土地。
中国菜园和耕种他们的男人如今已没有一丝痕迹。但如果你曾去过普罗维登斯公园为蒂姆伯斯欢呼,或者生活在鹅羔峡的一处地势起伏的地方时,你应该知道:曾经有一位蔬菜小贩,在很久以前,以耕种的方式追寻着那份远不可及的美国梦。在他的有生之年,直到1943年《华人排斥法》被废除前,移民们仍不能合法拥有土地。在这之后,中国家庭能够在不必畏惧不公法律、不断逼近的发展或戴着头罩的人追逐的情况下,搬入社区。
杰夫·李是北波特兰一位中国养猪农和蔬菜农场主的曾曾孙,他得知自己曾曾祖父可能是被三K党驱逐的移民之一,感到惊讶。李的曾曾祖母被认为是波特兰第一位出生的中国美国人,她于1866年出生。她不会说英语,但与李的曾曾祖父一起生活在农场。他们有至少八个孩子,其中之一是李的祖母,成为如今拉德斯阿迪申的邻里的第一位中国美国人。
李好奇他的曾曾祖父母是如何生存的——他们如何从零开始建立新的生活,并最终抓住美国梦的一角并努力保住。
“你总是在想,祖先们是如何熬过来的。”李说道。“这是毅力和社区支撑的成果,所有来自同一村庄的人保持紧密联系并互相帮助——这也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方式。”
普茨阿达·瑞昂是一位获奖的柬埔寨裔美国记者和作家,毕业于俄勒冈大学新闻学院。她的作品曾出现在《纽约时报》、《卫报》、《母亲琼斯》以及各种文学选集上。她目前正在写一本关于她家人逃离柬埔寨大屠杀的经历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