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电影的叙事权正逐渐转向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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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在霓虹灯下,年轻情侣身穿 cashmere 大衣、佩戴外科口罩,站在华东大剧院的外面,复古的装潢让人不禁想起近一个世纪前的上海,那时影院林立,城市则被黑帮和殖民者所统治。

如果当时你是个外籍人士,上海无疑是个充满浪漫与 intrigue 的地方,这里被划分为法、英、美三大殖民区。

但如果你是个中国人,你在自己国家的地位却是二等公民。

在上海的电影院中,西方的高社会及资本主义的深刻印记无时无刻不在。

如今,全球的秩序正在发生变化。

随着中国作为世界大国的崛起,影院上映的电影也发生了变化。

最近在华东剧院放映的《神奇女侠1984》是好莱坞的重拍作品,但大厅里的海报大多数是中国日益壮大的电影产业制作的电影,包括一部关于政府打击“黑暗社会力量”和“两面人”的动作片。

即使在这个以资本主义倾向和西方魅力而闻名的城市,影片的选择已然表明,北京,而不是好莱坞,正在主导叙事权。

2020年,中国电影的票房总收入为27亿美元,虽然较2019年的92亿美元有所下滑,但仍然超越美国和加拿大,成为全球第一。

中国电影产业在2019年制作了1037部电影,尽管新冠疫情影响,2020年也有650部电影问世。

2020年,中国售出超过5.48亿张电影票,2019年超过17.3亿张,这些数字都超过了北美。

中国的影院数量超过了75,500块,成为全球最多的国家。

但金钱和电影票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北京愈发善于利用其市场份额,推动共产党故事,甚至影响——有些人称之为强迫——好莱坞自我审查,以确保其电影不会被中国当局禁播。

“中国的监管者对好莱坞制片厂的影响力在不断增强,”PEN America的研究主任詹姆斯·塔格尔表示,去年他对中国审查制度撰写了一份报告。

“好莱坞越来越需要进入中国市场,但中国对好莱坞电影的需求却越来越少。”

这种财富逆转并非偶然,而是中国领导人习近平设定的愿景的一部分,而习被视为华盛顿最强大的对手,他早已从好莱坞学习到,电影是文化力量的重要源泉。

“美国在文化上的强大,因为美国人说他们应该说的话,”他在2007年曾与时任美国驻华大使克拉克•兰特的宴会上表示,习当时仍担任浙江省党委书记。

“美国人对价值观有清晰的看法,并明确区分善恶。

在美国的电影中,正义通常会获胜,”习说他喜欢的二战好莱坞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因为“这样的好莱坞电影宏伟而真实。”

他埋怨中国的电影则是些无聊的“帝国宫殿内的坏事”故事,并没有“应当推广的价值观。”

这一切正在发生变化。

习已经将电影置于宣传部门的直接控制之下,收紧了审查制度,并呼吁利用艺术作为工具,不仅塑造国民思想,还通过输出中国软实力来抗衡西方文化霸权。

“有必要引导广大文化和艺术工作者……倾注心血与灵魂,表达伟大时代的声音,为党、祖国、人民、英雄们歌颂不息,为中华民族书写新的历史史诗,”习在2018年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表示。

这些“不断歌颂”的电影很快就进入了制作环节。

过去两年的主要发行包括《横空出世》,讲述对抗美国军队的朝鲜战争;《我的人民,我的国家》,是一系列短片,庆祝中国现代历史中的胜利转折点;以及《武汉的夜与晨》,是一部关于武汉疫情封锁的纪录片,赞美国家对疾病的应对。

关于中国海警、中国消防员、中国警察等各种中国英雄角色的电影也相继上映。

在中国网络流行语中,这类作品被称为“主旋律”电影,传递的是中国的爱国故事。

对于思想开放的中国年轻人来说,这些内容显得生硬且有时是对历史的扭曲。

然而它们的票房数字却颇为可观。

习的呼吁将艺术作为塑造思想的工具,正是经典的共产党意识形态,历史学家与文化大革命幸存者对其并不陌生。

1942年,毛泽东曾引用列宁说——所有艺术和文学都应为政治服务。

“实际上并不存在所谓的纯艺术,”他宣称。

20世纪初,电影在中国蓬勃发展,尤其是在上海,左翼电影在外资电影院中蓬勃兴起,那时的国民政府无法控制这些场所。

然而,在1949年中国共产党掌握政权仅一年后,随着中国卷入朝鲜战争,好莱坞电影被全面禁止。

短短四年,上海的所有私立电影制片厂都被并入国有公司。

许多上海著名演员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定罪、监禁和折磨,甚至有部分人自杀。

与此同时,大多数中国人只得观看少量的样板戏,即那些表现毛主席引领人民反对外敌和阶级敌人的革命歌剧与芭蕾。

1908年,上海第一家电影院的遗址上竖立了一块纪念牌匾。

“个体主义”成为禁忌,取而代之的却是“民族意识”,上海独立制片人、电影史研究者保罗·唐表示。

电影的目的是要鼓舞民众的思想走向革命,而非沉湎于浪漫、家庭或个人幸福的琐事。

但上海从未忘记好莱坞。

在街头,老上海人常常诙谐地自夸曾看过“莲花绽放水中”,这是1944年好莱坞音乐剧《沐浴美人》的中文名称,艾斯特·威廉斯在片中与一群泳装女郎共舞。

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顶峰,上海女性还是会注意到来自香港电影的外部潮流,冒着巨大危险私自烫发、将制服衬衣扎进裤子里——这些小小的叛逆行为令人不安。

这就是上海,永远是崇洋媚外,唐说,这个贬义词,是中国人被教导去谴责的,但上海人依然顽固地保持着物质主义的生活态度。

“对城市的人来说,只要是好的,我们就爱,”“只要是新鲜的,谁关心大意识形态或者它是否是外来的?”

张纪顺是一位退休的上海历史学家,曾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

她在1949年出生,小时候从未接触好莱坞电影,只在成年之后听她的长辈们低声提起维维安·利和格雷戈里·派克。

“我们被告知,上海是个最糟的地方,资本主义的象征。”

张经历了一代“下放青年”的生活,20世纪60年代她搬离城市,在农村做劳作,部分原因是为了逃避这一政治不被认可的背景。

不过,即便是像她一样无意识的意识形态青年也对样板戏的单调感到厌倦。

她记得,大家经常看一部苏联电影《1918年的列宁》,单纯就是为了能够瞥见“天鹅湖”芭蕾中的那段短暂的画面。

“人们会在那段场景后就离开,”她说。“那时候没有艺术,没有美,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感受到。”

直到数十年后,随着中国接纳世界,好莱坞电影再次被允许,张终于看到了《沐浴美人》。

那是一次震撼。

“过去,我们将电影视作‘教育’,是塑造你将其视为政治立场的一种方式,”张说。“但我观赏美国电影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种艺术,生活中的娱乐和享受。”

宫娄,曾是一名电影放映员,从文化大革命结束开始在上海的电影院工作至今。

他63岁,谈起当时的情景感慨万千。

文化大革命后,几乎没有人愿意观看样板戏了,宫娄回忆,在那个时候,影院的工作人员曾大量向国家组织的工作单位销售电影票,整个单位会包场观看。

当中国在1980年代逐渐开放后,许多真实故事的电影逐渐出现,人们对电影产生了渴望。

当时,工人们需要通过随机抽签来获得电影票:五千名工人中只有50人有幸获得观看资格。

“电影院里的工作人员像是明星一样被尊重,”宫娄说。

“那个时候,在电影院对面的餐馆,还记得每个月我们给那个餐馆的经理送两张电影票,这样我每天都能白吃他的锅贴。”

1994年,好莱坞电影重返中国。

这最初是出于中国的“渴求,”南加州大学政治学教授斯坦利·罗森说道。

“那时,中国的票房大幅下滑,尤其是在1989年天安门事件之后。”

“他们在寻找一些可以复兴中国电影产业的东西。”

一些上海的老电影院早已停业,但仍保留着早期20世纪建筑的独特风格。

然而,外国制片公司需要应对越来越严格的限制。

1997年,好莱坞制作的三部电影触怒中国:布拉德·皮特主演的《与狼共舞》,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关于达赖喇嘛的《显现》,以及理查德·基尔主演的反映中国政府腐败的《红角》。

这些影片被中国禁播,制作公司在接下来的五年前无法进驻中国。

“尽管那时中国电影市场的规模仅相当于秘鲁,但中国仍然知道自己能影响到好莱坞制片公司,”罗森表示。

制片公司意识到,他们“一部电影的强弱能够影响他们所有的电影”,他说:“如果你制作的三十部中有一部是中国不喜欢的,他们就能把所有电影都禁播,这在心理上造成了压制效应。”

此后,好莱坞制片公司为了取悦审查者时常剪辑影片,他们在银幕中嵌入中国商品,进行更多的拍摄,提前与宣传当局探讨可能触碰禁忌的主题和场景。

即使这样,好莱坞影片仍然可能被拒绝发行。

监管者往往故意模棱两可,让制片公司不得不猜测哪些内容需要自我审查才会生效。

近年来,愈发声音强烈的民族主义者在中国兴起,除了谴责NBA球队、奢侈品牌和被认为“侮辱中国”的好莱坞制片公司。

索尼影业的《怪物猎人》因其对话片段被中国观众视为种族歧视的侮辱而从影院撤档。

美国对好莱坞自我审查的讨论本已日趋激烈,去年,来自共和党和民主党的美国立法者都对制片公司试图迎合中国监管者表示关切。

迪士尼因在新疆拍摄《花木兰》而受到批评,影片中的片尾致敬了新疆公共安全机关,而根据美国政府的说法,中国在新疆的作为已被定性为种族灭绝。

好莱坞自我审查的本质在于美国在自由言论与“最大化股东利益”之间取舍的价值观,弗吉尼亚大学媒体研究教授艾恩·科卡斯表示。

这关乎什么构成自由言论、什么构成民主,以及公司收益在这种框架内至关重要的地位。

罗森说:“如果你想在中国开展业务,那就不得不做出某种让步。

一旦开始这样做,就会进入滑坡的边缘,你愿意走多远?”

无论美国制片公司作何决定,在中国,国内电影账房逐年稳步攀升。

根据数据显示,2020年,国内电影占票房的比重达64.1%,2020年更是超越80%。

去年中国票房排行前十的影片全部为中国或香港制作。

年轻一代并未感受到文化大革命一代所承受的没有自由的束缚,唐说。

“民族意识”再次上升,但这一次,党知道怎么以高清晰度和环绕声来讲述其故事,令人难忘的情节和美丽的影像使得观众沉醉其中。

上海的老影院仍保留着好莱坞的记忆,那些光辉的历史在红色地毯和大理石楼梯、耀眼的灯光和流线型的名称中彰显。

如今,发声的不是好莱坞而是党的声音,主导着这些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