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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终极城市。”这句话开启了20世纪关于洛杉矶最被遗忘的书籍之一,作者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被遗忘的城市写作者之一。克里斯托弗·兰德(Christopher Rand)的《洛杉矶:终极城市》于1967年出版,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发行,基于《纽约客》在1966年10月刊登的一组三部曲文章。
兰德于1947年开始为《纽约客》撰稿,首篇作品讨论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美国人如何在二战期间几乎无人监管地生活在被日本围困的中国东南部。他为该杂志撰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则出现在1968年,内容是他对墨西哥城奥运会前夕的观察。那20年,他在作为《纽约客》的“远方通讯员”的职责下,努力理解一系列看似陌生的地方,包括香港、希腊、波多黎各、伯利恒、剑桥,以及多年来他自己的家乡康涅狄格州的索尔兹伯里。
“他是个很会走路的人,也是个远行者,”华莱士·怀特(Wallace White)在兰德1968年10月的《纽约客》讣告中写道。
在超过30年的时间里,他几乎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是在试图通过步行获得理解和知识,这超越了单纯报道的努力。他在世时,依然沉浸在占据他大部分生命的探索之中。
在他1962年的著作《希腊的日历》中,兰德阐述了这种方法:“我多年都在走路。我有一些理论来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对健康有好处,有助于思考,让人能够近距离观察事物等等——我认为这些论点都是合理的,但关键点在于我只是享受走路;我在走路时感到平静和快乐。”
几页之后,兰德进一步扩展他的理论:“我声称,如果一个人走路带着热情,其他步行者会尊重他;我甚至还自豪地说,看到一些美国人在遥远的国家走来走去是一件好事。这打破了我们已经忘记怎样走路的普遍观念。”然而,兰德似乎从未全然认同自己的祖国,部分原因在于他在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度过:他在1943年离开旧金山纪事报的报道工作时,已经进入30多岁的年纪,随后担任美国战时信息办公室的通讯员前往中国。战争结束后,他继续为《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中国,直至1951年,而彼时他已经开始在《纽约客》的工作,在那里贡献了64篇详尽的长篇散文——这些作品即使在《纽约客》的中世纪标准下也算是细致而长篇的,每篇都向他和我们揭示了一个新地方或一个熟悉地方的新面貌。
兰德对1960年代中期洛杉矶的观察异常敏锐,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在此之前所经历的寰宇。他于1964年抵达洛杉矶时,已经出版了四部关于美国、亚洲、欧洲和中东的全书,以及许多短篇作品,无论是已收录还是未收录。他用他遍及世界的旅行经验和深入研究的理解来描述这个南加州大都市。《终极城市》的第一章谈到洛杉矶的城市形态,描述了“主干道与其海港圣佩德罗通过一条长宽各半英里的走廊相连,令人想起古代雅典和比雷埃夫斯之间的走廊。”在书的最后部分,谈及当时新的、鲜明地(一些人认为是庸俗地)带有捐赠者名字的文化机构如音乐中心和洛杉矶县艺术博物馆时,兰德宣称“在纪念碑上镌刻捐赠者的名字并不新鲜,古老的佛教和弗拉芒三联画的某些面孔上常常也有他们的名字。”
这种地理上的流利比喻与比较,即使仅作为旁白,也使洛杉矶在当时的世界中扎根,在那时许多美国人,更不用说外国人,对这个城市仅仅视为一个半成型的、历史上失去位置、基本上可以忽略的外乡人。兰德自己时不时提及洛杉矶的“奇异”容忍度或许是培育出这样的“怪异”——对于任何习惯于更老、更稳固、更传统文明表现形式的人来说,那些审美和生活方式的选择似乎奇特甚至不可思议。同时,尽管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事实收集者——怀特的讣告将他的职业生涯框架为“通过相关细节的积累来探寻理解”——但他有时让自己惊讶、怀疑和年迈倦怠的瞬间,渗透进他那些本来紧密的报告项目中。
“有一次在洛杉矶,我与一位热爱这座城市的教授共进午餐。”兰德写道。“当我们跳上(他的车)前往餐厅时,他问我对这个地方的看法。我说我觉得它非常有趣,但我还未能对它产生太多感情。”括号中对教授的车的提及回应了兰德之前表露的某种挫败感,这在五十年前被认为是洛杉矶最大的缺陷,但当时被认为是它最大的吸引力:汽车的主导地位——那时,意味着绝对的必要性。“这是我在美国或国外生活的唯一一个必须拥有自己汽车的城市,”他抱怨道。
“在其他地方,我使用公共交通——公交车、地铁、出租车等等,并且在它们之间自由地走动,不必担心停车问题。”习惯于其他城市的游客只能惊讶于这样的系统居然还未建立,但对更了解洛杉矶文化的人来说,却对此持怀疑态度。
那种文化——不仅仅是它的汽车,还有它的直升机、它的水资源调配系统、电影和电视的巨大生产与消费,以及当时蓬勃发展的冷战航空航天工业——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感到先进到一种大规模的技术崇拜,而在更广泛的社会性质上却几乎毫无希望地落后。这一情形使他联想到“上世纪的英国农村”,那时“一个主人会确保为我的马匹提供住宿”,就像他在威尔希尔大道的一位午餐交谈者“确保我的车能够无费用地停放”一样。然而,他也目睹了一个完全现代的城市,“这是一台机器。所有现代城市都是机器,但洛杉矶甚至比其他城市更是如此。它是一台嗡嗡作响、冒烟、并且不断变化的机器,机械师们在不停地尝试改善它并解决其故障。”这一思想勾起了建筑评论家雷纳·班汉姆(Reyner Banham)的更为热情的想法,班汉姆在《终极城市》出版三年后发表了久负盛名的《洛杉矶:四个生态的建筑》,并完全掩盖了兰德的影响。
虽然我对班汉姆在洛杉矶的贡献表示赞赏,但兰德的书籍深入探讨了班汉姆未能或不愿真实分析的城市元素。班汉姆为了“原汁原味地读懂洛杉矶”而学习驾驶,承认了汽车依赖带来的某些问题,称“对洛杉矶人来说,不可能想象(高速公路)不被更好的系统取而代之,他们总在不断追寻更加完美的解决方案”,但之后——就像许多洛杉矶人一样——他将这一问题抛诸脑后,而转而谈论沿途所有引人注目的住宅建筑。兰德则花更多时间诊断“城市对汽车的痴迷,这种特性显示出一些病态的迹象。”他预示着不仅是汽车文化的不可避免崩溃,更是那种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在高速公路上的时间也可以被视为失去的时间”,而且地区内更大的“心向中心和离心力之间的冲突”,最终“新的洛杉矶将可能有更多的高层住宅”,因为“无论其起源如何,对单户住宅的偏好似乎已在路上消失。”
直到20世纪末,两位作者均已去世,而此时洛杉矶早已决定向更密集和更丰富的交通方式建设,换句话说,转向更加城市化的方向。然而,从早之前,经典的“城市”冲突早已困扰洛杉矶,而这两本书在1965年的瓦茨骚乱的阴影下都以不同的方式探讨了这座城市以种族关系闻名的紧张状况。两位作者都未能见证那个阴郁而恐惧的早期1990年代的时代,那个年代衍生出更具破坏性的骚乱和随之而来的不安(更不用说自然灾害),但无论多少严重的不安,都不会让兰德感到意外,兰德在他为这座城市所做的最后观察中总结道,洛杉矶“似乎完全有能力将我们引领向美好或糟糕的事物。”我相信,这种自我认知同样不会让他对洛杉矶在未来的持续产生出的良好与不良事物的毫无止境的社会、文化和技术流感到意外,往往在两者之间的界限几乎模糊。
兰德在他那个时代的洛杉矶发现了“那些在人类文化中似乎难以融化的、或者说很难融化的人类类型异常丰富的混合。”这座城市的多样性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中大大增加,听说其Fragmentation情况也有所恶化,但我不禁在如今的洛杉矶看到无处不在的、时而令人眼花缭乱的果敢混融,并期待未来会有更多。兰德当时主要居住在索特尔(Sawtelle),这个混合的西侧社区当时正好聚集了大量的日本人和墨西哥人,而如今被称为“小大阪”。他正好处于这个进程萌芽阶段的观察者之位。“我发现日本人主导着一些街道,而墨西哥人则主导着其他街道,但本质上这两者是靠近的,常常交错在一起,”他这样写道。
“他们的生活方式时而相融,时而对立。”在这里,兰德的全球旅行数十年的经历使他能够在这个前所未见的背景下识别自己周围生活的组成部分。“墨西哥人似乎将日本人吸引到他们自己的户外生活方式中,”他指出。“有时我看到日本人也在户外烹饪,使用他们传统的火钳——烧烤器——在日本本土我只见过它用于室内取暖。”稍后,他参加了在日本佛教教会举办的夏季节日,特别关注食品摊位:“墨西哥塔可和日本美食如寿司和鸡肉照烧同样在这里销售。”我想象他会享受如今遍布全城的那些非常成功的跨文化烹饪实验,比如大厨罗伊·崔(Roy Choi)用他来自韩国移民家庭引入的食材制成的塔可——在兰德生活的时候,这个国籍的人口尚未开始大量涌入,更谈不上在现代洛杉矶扮演重要角色。
尽管兰德的大部分《终极城市》仍然保持其相关性,上述那些动人地斜体字句的如今平常的烹饪词汇——塔可、寿司、照烧,甚至火钳——提醒我们,兰德出生于1912年的康涅狄格州农村,实在不能称作我们的时代的人物。(在1968年的《改变的景观》中,他对家乡索尔兹伯里发表的反思中,提到附近乡镇博览会的饮食时提及:“在我参加的博览会上,我从未听说过匹萨,但现在这已是美国饮食的一部分。”)他的一些用词在敏感的现代耳中听起来至少过时,甚至更糟;我们期望时代的作家使用诸如“黑人”这样的词语,但他也不怀疑地使用“黑女”,这一词汇在当时几乎已经绝迹。更广泛地说,一个白人美国男性四处走访全世界并记录其社会和人民的观念,似乎或许已经进入不太受欢迎的时期(我以一个白人美国男性的身份走访全球并撰写地方时,不禁感到一些羞愧)。
尽管兰德的书籍和文章中几乎没有讨论他的非专业生活,但其儿子、小说家彼得·兰德(Peter Rand)在1995年出书的《在中国的四位侠义者:与伟大的中国革命同行的美国记者冒险与磨难》中似乎为他编写了一本传记。尽管兰德老父亲仅为书中四位“侠义者”之一,但其形象却鲜明而常常不太光彩。其部分显现于他所参加的午宴的索引中的子条目包括“酗酒”,“感到内疚”,“对‘男子气’的重要性”,“对女性的厌女观”——换句话说,正是中世纪美国男性的写照。然而,正如彼得·兰德在他关于他父亲在1940年代中国大陆时光的历史中揭示的那样,克里斯托弗·兰德“在中国声名显赫,”可是与其他记者相比,“他是一位见解独到而个性特殊的人。父亲属于在美国的传统中,喜爱离经叛道的人。」
“我的父亲性格内向,有些令人感到畏惧。”他的儿子提到,“在他青少年时期,他常以赤裸上身的状态在寒冬中走过乡村,测试自身身体的耐力。尽管如此,他的笑声完全弥补了这一切。父亲是一位愤怒的清教徒,内心却住着一个充满酒神之魂的人。”
经过一段对耶鲁大学充满怨恨的酗酒大学生活后,兰德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将东海岸根基根植于旧金山,在那里为一家新创办的文艺杂志《海岸》撰稿,而在这份期刊短暂的运行期间,也曾发表过威廉·萨罗扬(William Saroyan)与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等人。1939年至1943年间,他在《纪事报》工作,力求过上工作日常的通勤生活(跨越金门大桥的日常通勤在他后来的关于该市华人的散文中被颇为生动地提及),但彼得·兰德却写道:“任何形式的家庭和郊区生活对父亲而言终究都是无法忍受的。”等到他终于决定加入战时信息办公室时,克里斯托弗·兰德“已准备好游到重庆去,不惜一切代价。”
收集军事情报让他养成了严谨的习惯,他后来在无论是在香港的鸦片烟馆、小镇的牲畜博览会、与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同行,抑或在405号公路上方的直升机上,皆如是对待。这一点,正如彼得·兰德所言,“帮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而这一点在他身上极其重要”——他所具有的“接受各种人和环境的能力——前提是不直接干扰到他的独立性”。这一点使得他成为一个出色的报道者,并且,正如他的儿子所承认的那样,兰德“常常走在他的时代前面”。他书中的写作,总会有一页致谢,向“无数的朋友”们致敬,感谢他们“对我所做的贡献”,这些尽显他在世界各地人际关系的多彩面。兰德常常直接、匿名地引用他们,来解释某个研究的地方具体情况:“花时间了解东南亚的美国人;自称文化人的中国人,他像维吉尔一样在鸦片煙馆里度过时光,身边总有未被驯服的阅读材料在桌子、床和地板上流淌;一位流亡的中亚的学者,其对故土的渴望给予他《对骆驼的怀念》这一书名。”
“克里斯托弗·兰德了解亚洲的程度在于少数几个国家”。书籍的封面如此自夸。“他是一名真正的旅行者,而非游客,他所关心的对生活人而言。”他所倡导的“真正的旅行者”的理念,深受自从马可·波罗以来吸引到其魅力和神秘的西方人的影响。曾在其第一部作品《香港:介于两岸的岛屿》中写到,彼时的香港正处于一个梦幻间隙,正因为一个制度向另一个制度的强制转变而产生影响的过程,兰德在其第四部《希腊的日历》中写到20世纪中期“旅行”和“旅游”之间的大规模转变;在其第六部《剑桥,美国》中则提及美国人从城市向郊区迁移以及随之而来的高科技时代;而在最后一部《改变的景观》中则讨论了乡镇的物理变迁以及他们承认身份的缓慢过程,逐渐融入周围更大的政治实体。
在《终极城市》中,兰德记录了洛杉矶在其身份即过去(一个孤立的西班牙定居点转变为稍微不那么孤立的中西部殖民地)与未来(一个技术性、政治性实验的巨大微缩世界)之间的摇摆。对我而言,这本书应占据洛杉矶书籍的“短书架”之一,除了《四个生态的建筑》、《麦克·戴维斯(Mike Davis)的《土城》和凯瑞·麦基尔斯(Carey McWilliams)更早的《南加州:土地之岛》。可惜的是,给任何人的洛杉矶书架上放一副书籍会非常困难,因为自他在墨西哥城的那一天以来,包括他和他所有作品在内的书籍都未被再版。彼得·兰德指出:“他在六楼的赫尔酒店跳下,或者说摔下,慷慨地把自己献给了街道,令许多朋友感到悲痛。”这一令人痛心的事件至今仍未得到任何解释(“认识克里斯·兰德的人都不会假装他没有问题,”华莱士·怀特在《纽约客》讣告中含蓄地写道)。兰德在56岁时的自杀与他作为一个有决断力、独立性以及斯巴达式男性气概的名声不谋而合。
这些特质,以及它们不那么受欢迎的一面——饮酒、固执以及和女性之间复杂疏远的态度,让他的工作成为一种清晰勇敢、同时将人们心中时常印象模糊的作品。尤其是近几十年,地方写作(更不要提其市场推动的细分部分“旅行写作”)常常充斥着含混不清的相对主义、恳求观点和不明的印象,时时刻刻显得像是在为自身辩解。当他在1989年突如其来去世时,尽管他的突然消逝令人叹息,但他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完全无视于历史的忽视,似乎更不为人所解,无论是在书籍界还是其他领域,甚至我跟提及他时《纽约客》的作者也无法反应出他的名字——至今维基百科上也没有详细列出他的信息。克里斯托弗·兰德了解亚洲的程度在于少数几个国家,且对洛杉矶的理解,至今少有人能及。而如今,这座城市及其复杂多变的中国都再次被变革力量所席卷,对地方的年轻作家而言,忽视他的榜样——在技艺上是积极的,在生活上则稍显负面的,尽可能将二者分开——无疑是处于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