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的地方作家:克里斯托弗·兰德在洛杉矶、中国及其他地区(1943-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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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可能是我们时代的终极城市。”这句话开篇于20世纪最被遗忘的洛杉矶书籍之一,这本书的作者克里斯托弗·兰德也是一位被遗忘的地方作家。

克里斯托弗·兰德的《洛杉矶:终极城市》于1967年出版,由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构建在《纽约客》1966年10月刊的一组三篇文章基础上。

兰德于1947年开始为《纽约客》撰稿,首篇文章讲述了他自己以及其他在日本包围下的东南中国几乎无人监管地度过二战期间的美国人。

他在1968年去世时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关于墨西哥城奥林匹克运动会前的观察。

在这20年里,作为《纽约客》的“远方通讯员”,他努力理解看似超出了他短暂生命和职业经历的种种地方,包括香港、希腊、波多黎各、伯利恒、剑桥,以及年复一年再一次回到他的故乡——康涅狄格州的索尔茨伯里。

“他是一个极好的步行者和远足者,”华莱士·怀特在兰德的1968年《纽约客》悼文中写道。

在长达30多年的旅程中,他几乎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绝大部分的旅行是在步行中进行的,他对此的追求超越了单纯的报道。

当他去世时,他仍然在进行着占据他一生大部分时间的探索。

在1962年他的著作《希腊日历》中,兰德阐明了这种方式:“多年来我走了很多路,我有一些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论——那是对健康有益,有助于思考,使人能够近距离观察事物等等。

我认为所有这些论点都是合理的,但主要的原因仅仅是我享受步行;我在走路时感到平静和快乐。”

在几页之后,兰德更进一步地阐述他的理论:“我声称,如果一个人走路时充满激情,其他步行者会尊重他,甚至我夸耀,在遥远的国家里有一些美国人步行是件好事,它打破了我们遗忘的普遍看法。”

然而,他似乎从未完全认同自己的故乡,部分原因在于他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其外:1943年,他在30出头时离开了旧金山纪事报,成为美国战争信息办公室的驻中国记者。

战后,他继续为《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中国,直到1951年,在那时他已经开始了在《纽约客》的时间,在那里他贡献了64篇详细的长篇散文——即便按当时《纽约客》的标准来说,这些文章都极为详细和冗长,向他和我们揭示了一个新的地方,或者一个熟悉地方的新面貌。

兰德对1960年代中期洛杉矶的观察分外清晰,部分原因是他之前经历了如此多的广阔世界。

当他于1964年来到洛杉矶时,他已经出版了四本关于美洲、亚洲、欧洲和中东的全长著作,以及许多短篇文章的合集和未合集。

他以他不断的旅行所让他看到的和他深入的研究为基础,描绘了南加州大城市。

《终极城市》的第一章,描述了洛杉矶的物理形式,称其为“与其海港圣佩德罗相连的主体,一个宽达半英里的长廊,令人联想到古雅典和比雷埃夫斯之间的长廊。”

在书的末尾,在关于如音乐中心和洛杉矶县艺术博物馆等当时新建的、鲜艳(有些人称之为粗俗的)以捐赠者名字命名的文化机构的章节中,兰德宣称:“在纪念碑上刻上捐赠者名字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古老的佛教和弗拉芒三联画中常常有人脸的雕像。”

这样的地理流畅的引用和比较,甚至只是作为附带提及,将洛杉矶牢牢地置于全球背景之下,正值那时许多美国人,甚至外国人,将该城市视为一个半成型的、历史上割裂、基本上不可忽视的美国甚至人类经验的外种。

兰德偶尔提到洛杉矶对“怪异”的宽容,或者说对“怪异”的培育——生活方式和审美选择,这些在习惯于更古老、更稳定、更传统的文明表现形式的任何人看来都显得奇特甚至超现实。

尽管他每一寸都是一个硬事实的收集者——怀特的悼文将他的毕生工作框定为“通过积累相关细节来寻求理解”——他偶尔会让自己时常感到惊讶、不可置信、失望和简单的世事疲惫的时刻影响其报告性项目。

“有一次在洛杉矶,我和一位教授共进午餐,他是这座城市的支持者,”兰德写道。“在我们出发前往餐馆(在他的车里)时,他问我找到这个地方的感觉。我说我觉得它非常有趣,但我还没有对其产生多少感情。”

教授的车这一括号中的提及,呼应了兰德之前表达的挫败感——这一点现在被广泛视作洛杉矶最大的缺点,但当时却被视为它最大的吸引力之一:汽车的主导地位——50年前,这意味着完全的必需。“这是我在美国和国外住过的唯一需要拥有自己汽车的城市,”他抱怨道。

在其他地方,我使用公共交通——公交车、地铁、出租车等等,感觉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它们之间走动,没有任何停车问题。

被其他城市的游客所培养只能惊叹于,像这样的系统早该建立,但那些更符合洛杉矶文化的人对此计划表示怀疑。

这种文化——不仅有它的汽车,还有直升机,它的水分配系统,它庞大的影视制作和消费,以及当时繁荣的冷战航空航天工业——令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既先进到了一种大规模的技术崇拜,又在更广泛的社会层面上近乎绝望的落后。

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19世纪的乡村英格兰”,那里的“主人必定会为我马儿的安置考虑周到”,而他碰到的位于威尔郡大道的办公室里和我共进午餐的人“则是为我的车找地方而毫不费力”。

但他也看到了一个完全现代的城市,“一台机器。所有现代城市都是机器,而洛杉矶甚至更加是机器。这是一台嗡嗡作响、冒烟、不断变化的设备,机械师们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改善并消除缺陷。”这一想法让人想起建筑评论家雷纳·班汉姆的更热情洋溢的想法,他的《洛杉矶:四种生态的建筑》在《终极城市》发表后仅三年,便完全掩盖了它。

虽然我对班汉姆在洛杉矶的观点不遗余力地予以赞赏,但兰德的书却触及了班汉姆可能缺乏时间或意愿去可信分析的洛杉矶元素。

班汉姆为了“用原版阅读洛杉矶”而学会开车,他承认汽车依赖性的问题,允许这“对洛杉矶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高速公路]不会由于他们一直寻找的更好的系统而被替代”,但是——就像命运一样的许多洛杉矶人一样——他仅仅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转而关注例如沿途的那些引人注目的住宅建筑。

兰德花更多时间诊断“城市对汽车的痴迷,这种特征似乎显示出病态的迹象。”他识别了汽车文化即将崩溃的预兆,不仅仅是因“在高速公路上的时间只能算作损失的时间”,而且是该地区更为广泛的“向心与离心力量之间的冲突”,推测“新的洛杉矶可能会有很多高层住宅,无论其起源如何,偏向于独立家庭住宅的喜好似乎正在消失。”

这两位作者在20世纪末已经去世,届时洛杉矶已明显朝着更密集和富有运输特征的方向发展——换句话说,更城市化。

然而,经典的“城市”冲突早在此之前就困扰着洛杉矶,正值1965年沃茨骚乱的阴影之下,两本书以不同的方式处理了这座城市享负盛名的种族关系紧张。

两位作者都未能活过1990年代初的阴暗可怕时期,那是一个充满更具毁灭性骚乱和随之而来的不安更迭时期(更不必提其自然灾害),但是,无论这种不安有多严重,任何如此重大且复杂的情绪都不会让兰德惊讶,他在临近生命尽头时得出结论,洛杉矶“似乎充分准备好将我们引向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或一个非常坏的地方。”

我猜想,这也不会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洛杉矶自那时起不断产生出良好与恶劣的文化、社会和技术流,与二者之间的界限常常模糊不清。

兰德发现即使在他的时代的洛杉矶,也“有人类类型的异常丰富混合,这些类型在我们的文化中似乎难以融化或只能困难地融化。”

城市的多样性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中只增不减,虽然有些人表示其碎片化也加剧,但在当今的洛杉矶,我看到无处不在的闪耀着果敢的融合,预示着更多的到来。

兰德在西方一条被称为索特尔的混合社区为主,对该地区日本和墨西哥裔人口的密集分布相当了解,现在更是被称为“小大阪”,他对这一过程的早期阶段有着有利的视角。“我发现日本人在一些街区中占主导,而墨西哥人在另外一些街区,然而基本上这两者靠得很近,常常彼此交融”,他对他这一临时住所的评价。

“他们的生活方式时而融合,时而对比。”

在这里,兰德作为世界旅行者的经历使他能够在这个前所未见的背景中识别出他所看到的生活的组成部分。“墨西哥人似乎将日本人吸引向他们自己的户外生活风格,”他观察到:“有时候我还看到日本人在户外用传统的肋箱烧烤——烤架烹饪,这在日本我仅在室内的房子里见过。”

后来,他参加了一场由索特尔日侨佛教会举办的夏季节日,特别关注食品摊位:“墨西哥玉米饼与日本美食如寿司和鸡肉照烧一起被售卖。”

我恰好认为他会喜欢如今遍布洛杉矶的那种极具成功的跨文化烹饪实验,譬如厨师罗伊·崔(Roy Choi)把他的韩国移民家庭所引入的食材包入的玉米饼——在兰德生活这里的时期,韩国的移民群体甚至尚未开始涌现,更不用说如今在现代洛杉矶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尽管《终极城市》的大多数内容仍具相关性,但兰德在1968年《变迁的风景》中对其故乡索尔茨伯里的反思所提及的那些里程碑式意涵——如玉米饼、寿司、照烧,甚至肋箱——提醒我们,生于1912年的克里斯托弗·兰德并不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在1968年的《变迁的风景》中,他对一个县博览会的食物的评论提到:“当我访问古老的博览会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比萨饼,而现在它已经成为美国饮食的一部分。”

他所使用的一些术语,很可能在敏感的现代耳中听起来已经过时,或甚至是令人震惊;我们期待一位作家使用“黑人”这一用语,但他不仅毫不犹豫地使用了“黑人女性”这一词汇,而这一词汇在当时几乎已经陨落。

更广泛地说,作为一个到处走访,记录世界的白人美国男性的想法或许在经历了一段不合时宜的时期之后,再次进入了一种不如意的潮流。

尽管兰德的书籍和散文对他的非职业生涯提供的见解稀少,但在他儿子彼得·兰德1995年的著作《中国手:与中国革命联手的美国记者的冒险与磨难》中,似乎能勉强拼凑出一份传记。

尽管他仅仅是书中四位“中国手”中的一位,长者兰德却以生动且颇具批判性的细节呈现。

在他相关部分的索引中,子条目有诸如“酗酒”,“所感的内疚”,“对男性气概的重视”——换句话说,即表明20世纪中期美国男性的特质。

然而,正如彼得·兰德在他对父亲在1940年代中国大陆生活的历史中所揭示的那样,克里斯托弗·兰德并不完全生活在当时那种为颈部打结并扣上西装的标准模样。

“他在中国建立了名气,”彼得·兰德写道,“在那里,他被其他记者称为具有非凡洞察力和习惯的人,爸爸属于在中国的那些知名美国古怪者的传统。”

“我他的父亲性格内向,稍显威严的智慧型人物。在青年时期,他用步行天寒地冻的乡村测试自己的身体耐力。

但是他的幽默却弥补了这一切。然而,他是一个愤怒的清教徒,内心却有着一个狄俄尼索斯的灵魂。”

在耶鲁大学的大学生活充满愤恨、酗酒的阴影后的1950年代中期,兰德搬走了他的东海岸根基,前往旧金山,在那里为新创立的文艺杂志《海岸》工作,在短暂的生涯中亦出版了威廉·萨罗扬与约翰·斯坦贝克这类作家的作品。

1939年至1943年期间,他在《旧金山纪事报》工作,努力追求日常通勤的生活(一次跨越金门大桥的通勤,后来在他对中国人的散文中辉煌生动地再现)。

但彼得·兰德写道:“任何形式的家庭和郊区生活对父亲来说都显得无比沉重。”

当他决定与战争信息办公室同行时,已准备好了游荡的生活,克里斯托弗·兰德“已经准备好游泳去重庆,无论如何。”

收集军事情报使他养成了严谨与思考的习惯,这种严谨他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同样应用,无论是在香港的鸦片窟里、小镇的牲畜展上、与勒·柯布西耶的交谈中,还是在405号公路上的直升机上飞翔。

这种同时接受任何人以及任何情境的能力——只要这些不直接干涉他的独立性——帮助他成为一位出色的记者,他的儿子承认,“他常常走在时代的前面。”

他的著作中,在书本形式上总是有页对“无数朋友”的谢意,承载着他在世界各地建立的五彩斑斓的人际联系。

他倾向于引用朋友们的话,直接、匿名、并且内容详尽,来解释一些地方的具体情况:“那些在东南亚与美国人结下草根联系的人”;自认为是中国散文家的A,花时间在一个笼罩着梦幻般的场所里——“一间高天花板的八角形老房间,腻子墙壁被红色和灰色的混合色染烂,里面充满着不羁的书籍,拥挤虚无的桌子、床和地面”;一个怀念故土的来自中亚的流亡学者,赋予了兰德的“怀念骆驼”的书名。

“克里斯托弗·兰德了解亚洲,在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的程度。”那本书的封面骄傲地展示着“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旅行者,而非游客,最关心的始终是活生生的人,参与在整个文明的变迁中。”

在自己的第一本书《香港:临界之岛》中,他描绘了一个处于长久梦幻与习惯稳定的转变中的地方;在他的第四本书《希腊日历》中论及20世纪中期“旅行”与“旅游”的大规模转变;在第六本书《剑桥,美国》中则描绘了美国从城市迁徙至郊区的涌动潮流,以及随之而来的高科技时代的开场;而在最后一本《变迁的风景》里,他写的是小镇的肉体变迁以及它们对周围更大政治实体身份的缓慢让步。

在《终极城市》中,兰德记录了一个洛杉矶,正摇摇欲坠于其过去的身份——一个孤立的西班牙定居点,直到它转变为一个不那么孤立的中西部殖民地——和其未来的身份,该未来是一群巨大、技术上和政治上试验性的微观世界。

在我看来,这本书理应放在洛杉矶阅读的短书架上,和《四种生态的建筑》、迈克·戴维斯的《石英之城》(这本书的激情几乎达到《终极城市》的平静)以及凯瑞·麦克威廉斯更早的《南加州:土地上的一个岛》并列。

可惜的是,将一本副本放到每个人的洛杉矶书架上可能确实有些困难,因为它及他所有其他作品自那墨西哥城的日子以来便未再印刷。

彼得·兰德写道:“在他的房间六楼从酒店跳下,或许是坠落,造成他45年前的悲惨事件,令非常多的人悲痛。”

尽管甚至那些亲近他的人对他的死亡没有什么解释(“没有人会声称克里斯托弗·兰德不是一个困扰的人,”怀特在《纽约客》的悼文中含糊地写道),但兰德于56岁时表明的自杀,确实适应于他果断、独立和斯巴达式的男性特质。

这些品质,还有它们不那么受欢迎的阴面——酗酒、固执,以及对女性复杂且生疏的态度,使得他的作品在最近几十年中成为一种清晰、刺激、有时令人惶恐的、经过丰富事实的解药,尤其在当今的地方叙述(更不必提由其市场化创造的“旅行写作”)中,纠结合作方的相对主义、乞求意见和模糊印象,已愈发表现成一种为自身辩护的态度。

他的骤然逝世可能是一桩未解之谜,但他在数十年完全被遗忘后,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更加无法理解。即使是其他《纽约客》的作家,提起他时也无法流露出名字——截至本文发出时,维基百科上也没有他的条目。克里斯托弗·兰德对亚洲的了解力和对洛杉矶深刻的洞察,至今毋庸置疑,然而,现今在这座城市及中国的变革中,地方写作的新作家们却在毫无戒心地忽略他的例子——精湛的工艺及生命的复杂教训,若我们能稍微抽离二者的话。他们需要对此有所警惕。